一場圍殲叛軍的戰役竟然打得很大。
主要因為匈奴人很快加入了進來, 成了一場混戰。
宋暨在翌日下午接到軍令, 帶兵增援。
又過兩日,薑沉終於投降,宋暨帶了人過去,料理後續事宜。
虞謠跟著一道去了, 因為她實在擔心薑渢。
不過宋暨要處理的事情很複雜,像薑沉這樣的主謀要抓出來押解回京,次一等的也至少要審一審。不明就裡的普通兵卒要編入其他軍中,除此之外還要清掃戰場、安置屍體, 以防瘟疫傳播。
虞謠便也不好催他找薑渢,在軍帳裡無所事事地等消息。
入夜時分, 宋暨回到帳中。
“怎麼樣……”虞翊從床邊彈起來, 睇視宋暨,滿心緊張。
宋暨看一看她:“薑渢他……”
他沒能說出來, 但結果不言而喻。
虞翊腿上一軟, 跌坐回去, 怔怔良久, 複又抬眸:“死了?”
宋暨沉了沉, 點頭:“是自儘。有大概……三四天了。”
也就是差不多在孫景開始圍殲叛軍的時候,他就了結了自己。
虞謠向外衝去:“我去看看!”
“阿謠!”宋暨硬將她抱住, 顫抖的手撫著她的後背,“彆去了……三四天了,我怕你看了受不了。”
虞謠明白了他的意思。
雖然沙漠裡現下寒冷又乾燥,但三四天過去, 屍身變成一具枯屍,情形也不會太好看。
巨大的悲痛在虞謠心中湧起,她一聲聲地抽噎,最終成了放聲大哭。
幾天前,他還是那麼活生生的。玉樹臨風,儀表堂堂。
但沒人能逃得過生死,也沒人躲得開自然帶來的腐朽衰敗。
虞謠滿心悲涼,宋暨抱著她,想勸,但說不出一句合適的勸語。
不知不覺的,她也反手抱住他,越抱越緊,像是在謀求某種安慰。
“你不能出事……”虞謠嗓音沙啞,“你要跟我一起活著回京,你要娶我!”
“我知道,我知道。”宋暨輕聲應著。
頓一頓聲,又說:“薑渢留了一封信。”
虞謠驀然一愣:“什麼信?”
他便將信從懷中摸出,交到她手裡:“沒有寫明是給誰的,孫將軍沒敢拆,說交給你看一看。如是給陛下的,來日你呈給陛下便是。”
虞謠匆忙默默眼淚,又在衣裙上蹭乾淨手,將信拆開。
信寫得很長,好幾頁紙,但字跡淩亂,行文也雜亂無章,足見薑渢當時的心緒複雜。
他寫了很多事情。
寫到自己如何苦讀,如何受陛下器重,如何想為國儘忠。
寫到自己察覺家中野心時心中如何煎熬,曾如何努力地想擺脫這一切。
——他當真是努力過的,他一點也不想讓自己成為家中野心近一步膨脹的一顆棋。
所以在家中要他娶公主為妻時,他探知虞謠當時不想成婚,便有意對她追求。她拒絕,他不鬆口,事情便因此拖了好幾年。
但最終,木還是要被雕作舟。虞謠與宋暨的婚約敲定,他便沒了再拖下去的借口,最終娶了五公主為妻。
他在信中說,成婚之時他雖多有不願,但五公主是個好姑娘。
之後,又有許多話是對五公主說的。
他們成為夫妻的時日並不長久,但已能看出情意綿長。
他說:“此生此世,是我對不住阿若。”
而後他終於說起了薑家。
他沒有為薑家求情,半個字都沒有,隻求皇帝放過他的母親,薑吳氏。
他說薑吳氏素來對朝政不聞不問,家中的野心她也不知半點。近來年歲漸長,身子也大不如前了,求陛下寬宥。
一封信讀完,虞謠再度哭得泣不成聲。
很快,薑渢的屍身連同遺書一並運抵京城,薑沉等主謀也被押解回去。
天子盛怒之下,薑家被抄了家,盛極一時的簪纓世家自此從雲端跌落,滿朝皆為之震蕩。
於是許多消息,連身在邊關的虞謠都聽說了。譬如皇帝為薑渢追封了侯位,為他的母親保留了誥命等等。
在薑渢離京後不久發現自己已懷有身孕的五公主虞若在薑渢下葬當日哭到暈厥,皇帝遣了一眾禦醫去為她安胎,忙了整整兩日才安穩下來。
但接下來,又有唐姬被廢、幾個兒子皆被貶為庶人的消息傳出。虞若日日以淚洗麵,終至難產,誕下一男嬰後,撒手人寰。
離世前,她給孩子取名為薑正,因為正人君子是她對薑渢最深的印象。
孩子滿月時,皇帝下旨讓他承襲了薑渢的侯位。
這一切,令哀傷的情緒在虞謠心中重疊交加。
可斯人已逝,活人的日子終究還是要過下去。時間又轉過三個月,一切悲痛終於被逐漸衝淡。
夏日炎炎的時候,皇帝正式下旨冊封十皇子虞翊為太子。前後腳的工夫,軍隊又大勝了一場,匈奴被驅至大漠深處,再也無力進犯。
這也意味著,宋暨命中那一場大劫,正式消失了。
軍隊班師回朝時,虞謠的還債率上升到了90%。
回到宮中,虞謠首先因為擅離京城的事,挨了皇帝一頓劈頭蓋臉的罵。
她完全認慫,跪在地上低頭默默聽。
罵痛快了,皇帝又冷著臉,勒令她和宋暨儘快完婚。
虞謠囁嚅:“哦……”
皇帝冷聲:“你這是什麼態度!”
虞謠立刻恭恭敬敬地給拜了一個:“謝父皇,兒臣一定好生相夫教子!”
皇帝餘怒未消:“哼!”
待得完婚,還債率達到95%。
婚後不久,虞謠有了身孕。她估摸著生完孩子,還債就該完成了吧?結果生完才隻上升到96%。
二胎,96%。
三胎,97%。
後來反倒是皇帝駕崩令還債率上升了兩個點,白澤解釋說這是人生大悲,宋暨跟她相伴度過喪期的過程中,感情也更升華了一點,還債率自然也上升得多。
待得喪期結束,宋暨做了一個令她下巴脫臼的決定——他辭去將軍之位,不乾了!
虞謠自認為很了解他,卻被這決定砸得半天都沒緩過神,過了許久才目瞪口呆道:“為什麼啊?”
彼時宋暨正給她烤著雞,笑意閒閒地一聳肩頭:“反正也不打匈奴了,沒勁。”
“哦……”虞謠勉強接受了他這個解釋,他便撕了個雞腿下來給她吃,沒有再多說其他。
隻要條件允許,他便寧可一輩子都不告訴她究竟為什麼,一輩子不讓她知道虞翊當年做過什麼事。
他想為她保留一份美好的姐弟感情。
又過半年,虞謠懷上了第四胎。
一如前三胎一樣,懷這一胎的消息最初也是白澤告訴她的。
虞謠聽聞時很崩潰:“生孩子好累啊……能不生了嗎!”
白澤:“不能。”
虞謠:“QAQ,我覺得宋暨都不差這一個孩子……”
白澤點頭:“是。但這孩子是薑正未來的妻子。”
虞謠:“???”
白澤又說:“而且,你也該去準備下一次任務了。”
虞謠愕然,在意識世界裡和白澤大眼對小眼:“你是說……”她吞了口口水,“我會難產而死嗎?”
白澤點了點頭:“但你放心,不會讓你很疼的,我會施個法保護你。”
“可是宋暨……”虞謠在乎的不是疼不疼的問題,“宋暨得多難過啊?”
“是的。”白澤沉了一下,“按照現在他對你的感情,你去世後,他可能會想不開自殺。”
虞謠驚吸冷氣。
“可你要努力讓他再活十年。”白澤道,“因為虞翊到時候會遇到一樁動搖皇權的驚天鬥爭,宋暨雖然不當將軍了,但在朝中會一直留有威望,皇帝對他也很信任,有他坐鎮,事情才能平安過去。如果他這會兒跟你一起死了,到時候會白死很多人。”
虞謠:“……”
一時間,她連悲傷都顧不上了。
她都死了,還怎麼管宋暨?
這特麼送命題啊……
不過,她還有十個月的時間可以思考。
十個月後,慕陽長公主虞謠胎像不穩,急傳禦醫。
虞謠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這孩子真是生得不對勁,前三個都生得很輕鬆,唯獨這個,讓她五臟六腑都難受得想死。
禦醫不敢怠慢,宋暨也始終陪在身邊,但她的力氣還是一點點被抽出。好像是連帶魂魄一起抽掉一樣,她清晰地感覺自己在一步步走向油儘燈枯之時。
在孩子的啼哭終於傳來之時,虞謠開始大出血。
熱流從兩腿間不斷湧出,又很快轉涼,讓她覺得身下冰冷一片。禦醫儘力施救,最終卻也隻能表示回天乏術。
宋暨臉色慘白,拎著禦醫的衣領木然良久,一拳砸在牆上。
“宋暨……”虞謠用儘力氣喊他,聲音還是低若蚊蠅。
宋暨立刻撲到床邊,看著她目光渙散的雙眼,戰栗地攥住她的手:“阿謠,我在。”
“孩子……”她啞啞道,“孩子……你給她取一個好聽的名字。”
“好,好好……我知道!”宋暨張惶不已,“你彆說話,你省些力氣,讓禦醫想辦法救你。”
但她搖了搖頭:“對不起……”眼淚從她眼角滑落下來。
宋暨的手猛地一緊:“阿謠……”
虞謠一分分地轉頭,看向近在咫尺的他。這張臉,在過去的幾年裡,她每天都可以看。但此時此刻,她突然回憶起了那過去的每一天。
她還記得初見他的樣子,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他的眉目間也還有尚未褪儘的稚氣。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是小心的、卑微的。在那情竇初開的年紀裡,因為身份的緣故,他對她的每一分感情都小心翼翼。
後來他終於破繭而出,成了萬人敬仰的將軍。
她至今都記得慶功宴時的重見,他風采奕奕的樣子,真好。
她有幸目睹過他的每一分蛻變,也曾設想過,等到七老八十時,他會是什麼模樣。
但現在,她要走了。
她再也吃不到他做的菜,再也不能看著他的側顏傻笑,更不能看到他七老八十時的樣子。
曾幾何時,她隻把他作為不得不攻略的還債目標。但現在,這種悲傷變得如此真摯。
她最後一次握住他的手:“你好好的,好好撫養咱們的孩子們長大……”
他無可遏製地哭出來,吻透過淚水落在她的額上,濕濕的,又熱熱的。
虞謠在這種感觸中逐漸沒了意識,彌留之際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我是幸福的。
“當前還債率,100%。”
哭聲從府中四麵八方震響,剛趕至府中的皇帝一個趔趄,栽倒在地。
“陛下!”宮人慌忙來扶,皇帝抬起頭,茫然地看向前方:“姐……”
喪鐘撞響,滿朝哀悼。皇帝下旨,為慕陽長公主行帝後才有的百日國喪。
這百日裡,駙馬宋暨閉門謝客,就是皇帝親自登門也拒之不見。人人都怕他熬不過這一關,但他最終又好端端地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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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秋葉落儘之時,虞謠與宋暨的幼女宋思謠及笄成年。
彼時長子已然從軍,次子在外遊曆求學,暫且留在了揚州。宋暨說揚州是一方美地,讓宋思謠去找二哥玩一陣,將宋思謠送出了京。
三子覺察到父親情緒不對,但追問幾次,他都擺手說沒事。
直到某一日清晨,下人的尖叫傳來,三子衝入房中,看到鮮血流了滿地。
“爹——!”他撕心裂肺地衝過去,攥住父親的手腕,鮮血卻從指間汩汩流出,哪裡止得住。
“您……為什麼啊!”三子震驚不已,然宋暨神色輕鬆,略微笑了下:“彆難過。”
這個笑容,安詳得極具震撼。
接著他又說:“我真的很想你娘。”
已經過了十五年了。十五年沒有見她,他好想她。
目下國泰民安,朝中也一派平靜,五年前皇帝兵不血刃地平定了藩王謀反,目下的朝堂有沒有他,都已無關緊要。
可是她……
他想,她一定也很想他。
他不知道所謂的地府冥界究竟存不存在,但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幾率,他都想再見她一麵。
他與她相識於人生一片黑暗之時,她是個那麼好的姑娘,在他一無所有之時,給了他勇敢前行的勇氣。
她是他生命中的一束光,在那些有她相伴的日子裡,一切都是明朗的。
誠然這十五年來,有孩子們承歡膝下,他也有他的享樂,可他還是無時不刻不在想她。
如果不是她留有遺願,希望他撫養孩子們,他大概早已支撐不住。
現在,是時候去見她了。
鮮血靜靜流淌,迅速地帶走生機。在大夫趕來之前,他便已安然離世。
兒子在他的床頭看到了遺書,隻有一句話,希望與慕陽長公主合葬。
七日之後,出殯下葬。
哭喪的百姓與將士布滿了街道,恭送這位曾如戰神般震驚朝野的將軍。
而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魂魄猶如破碎的彩色玻璃般從棺中騰起,揚向雲端。
一道白光從半空中劃過,白釉瓶打開,將魂魄儘數收入瓶中,又轉瞬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