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鯨快死了,它的肚腹越來越空,像被什麼東西從內部掏空了全部的器官,直接凹癟成了一張薄薄的皮,但它還是不肯認輸,它在水裡跟失控的遊艇一樣橫衝直撞,它的肚皮時而朝上時而朝下,翻騰著拚命掙紮著,尾巴在水中激烈地撲打著白花,兩顎的鋸齒哢噠哢噠地咬合交錯。
但大大張開的口腔中慢爬出的蠕動物體卻在內部越吸越緊,它緊接著抖了一下,像一根線繃到極限後“啪”地一聲斷了。
最終,它在水中靜靜地凝固不動了,隨著漸漸平息的水波而一揚一緩,沒有了活動的跡象,那薄透的肚腹破了一個洞,一股股濃稠的黑色如墨化開來,將清澈的水染成了一片汙色。
由於水中太過混沌,一時看不清楚內裡的情況,巫馬重羽在外麵哪怕一直盯著,也隻看到了黑瓊一口將閃避不及的陳芮吞入了腹中。
他本以為陳芮會在鯨腹中窒息而亡,但沒想到後麵卻是黑鯨跟吞了千根銀針似的,滿塘翻滾嘶鳴,按道理黑鯨乃他之靈咒之術幻化之毒物,無論口咬或腹噬皆為絞殺之利器,不可能如同真正的血肉之軀從內部擊破,它本就沒有口腔器官,全身乃黑之念力所鑄,她是如何做到將消解的?
巫馬重羽是驚異的,他布下的這個法陣叫“鯨吞”,顧名思義黑球亦是“鯨”,人入球中,泅於水,這水看似是普通的水,實則它的存在是一種削弱,從精神到**,那黑色雨滴乃念力化鯨為吞,困住獵物於腹中絞殺嚼碎,隻是沒有預料到,她從獵物的角色,轉變成了獵手,而倒成了吞噬的角色。
他隻怕永遠都不知道,陳白起早年間收服的蠱王早就成一個能夠吞納萬物的黑洞,哪怕最終破繭成與巫蝶之形態,但它本能的吞噬卻比黑鯨一類的毒咒更凶殘。
哢哢——
好似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然後“啪”一聲,水球整個炸開,那裡承載的力量掀翻了整個湖麵與四周的草坪,巫馬重羽第一時避開。
傘乘破冽的風力,他如蒲公英一般飄遠,但灑落的細密水汽之中,白寒的霧意像長鞭破空飛入而來,他腰身緊緊一勒,被止住了身形,隨即一道渾身濕寒的身影近貼在他的身後,他乾爽的衣物與那濕漉陰慘的寒意交換著溫度,那一刻哪怕是他也禁不住寒意爬上尾脊骨上。
“跑什麼?”
微微沙啞的女聲像漆黑的濕地生物一樣陰冷的氣息噴灑在他頸間。
那語調幽幽跟個死不閉目的怨鬼似的。
“我這不是出來了嗎?”
巫馬重羽心臟砰地跳了一下,他唇一抿,手上動作極快,黑傘一甩一經離手,便飛速轉動立於身後之人的頭頂,傘下呼嘯而出的鬼頭一張張猙獰可怖撲咬在她的身上,扯咬著她的發絲與在外皮膚。
眨眼間,她就被一股鬱深的紫黑鬼氣淹沒了,巫馬重羽一轉動手腕,黑傘便重歸於他手中,但不等他要遠離,隻見那一團黑森得看不清內裡的霧中突兀地伸出一隻蒼白伶仃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巫馬重羽的手腕,冰冷地,濕漉漉地,像毒蛇的濕冷皮膚,不適感與極度惡心的滑膩感一並湧上他的心頭。
可他掙脫不開,她的力道像蛇縛一樣越收越緊,最終他身形不穩,一個前傾也被一並拖了進去。
眼中、口鼻全是一種令人頭皮毛麻的寒腥氣息灌注,巫馬重羽呼吸一窒,不見天日,隻能感受到與他一道被困於其中的另一個身影。
她全身都濕了,不止是水,還有被“鬼頭”撕咬下的血肉,那撲麵而來的鐵鏽味道幾乎要將他淹沒,猝不及防地他也一並被拖入這沼澤鬼氣之中,兩人之間挨得太近,他不懷疑他的前襟與腰腹間的衣物也一並被她染濕了。
“……這種程度可弄不死我。”
她無力地將下頜擱在他的肩頸處,似笑了一聲,跟一個神經質的瘋子一樣,這種情況下還能夠笑。
巫馬重羽顰眉,漸漸感受到一種被腐蝕的刺痛感,皮膚上傳來的濕、冷、痛,反饋給他的是一種幾近痛苦感受,他的體魄遠不比陳芮強悍,自然拚誰熬得更久一定是個輸字,可他推不開她,心一狠,咬動舌尖,血哺以咒,以一種顫音震動的音調念出,然後一條布滿尖刺的黑紅鏈子從他背部簌簌地纏上她手腳,將她的四肢纏起,再狠狠地撞開。
彭!
強烈的對衝氣流將包裹的厚重粘稠鬼氣撞散,她脫離開黑霧,從高處往下重重撞在湖麵上,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碰擊聲響,水花四濺,再墜入水中,頃刻間那從湖下湧上的血便將湖麵染成一片暗色。
但巫馬重羽卻並沒有因此手軟,他沒有停頓,長袍獵獵揚起,像盛怒的羽熾朝著冒犯者對準,連續十幾條黑紅鏈子刺入水中,不斷地翻攪動著湖麵,波浪翻沸,響動震耳如雷。
“不是說讓本尊彆逃?那你呢,不敢出來了?”
比朝來寒雨的夜風更涼的聲音在湖上蕩遠開來,氣貫虹霓。
他盯著始終沒有動靜的湖底,慢慢停下了動作,湖麵重歸於平靜,像一塊墨玉的湖中看什麼都嵬嵬漭漭,她消失了?
不可能。
他仍舊移目四巡,那些黑紅鏈子在他身後扭動彎曲,一節一節地掃動著空氣,隻可惜之前在蘆葦蕩上飄著的螢火因湖上的恐怖殺意早已逃之夭夭,除了茫茫蒼涼的黯淡月色,便隻剩一片昏沉不明之景。
這時,墨色的湖麵泛起了點點的光,起先是一顆、二顆,然後是一串接一串,最後泛濫成了一大片,定睛看去,才發現這些光點是一隻一隻白色翩翩的蝴蝶,它們不知從哪裡而來,卻一下將整個湖麵占據,那些分開或許微弱的光連在一起卻不容小覷,一下便將湖麵照亮,連水被風吹動的波紋褶皺都一清二楚。
驟然出現的光亮令巫馬重羽漆黑的麵容亦映出了星斑水澤,若是彆人或許會被這一幕唯美的景色吸引入勝,可他卻感到了打內底泛起的威脅感,事出有異必有妖,他當機立斷不給它們成形氣候的時間,將身後的黑紅長鏈摻揮過去,發出尖銳的呼嘯聲。
長鞭一樣的鏈索長長拍擊在了水麵,水丈起白柱騰飛,潰散了聚攏的白色蝴蝶,光線一下便趨暗了一大片,當他再繼續時,那些白色蝴蝶卻一下附上了他的黑紅鏈子,任它用力掀,推進入水上天,都擺脫不了,然後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所有的縫隙都被白色蝴蝶填補,最後好像給它的表麵鐸了一層白色的銀輝。
“耍這種把戲,又有何用。”
巫馬重羽雙眸精光迸射,單手快速結印,一則繁複而優美的咒法刻繪而成,滿天的暗色一下彙聚於他身,一條沒有實體的巨大黑蟒在他身上盤纏一圈,便嘶地撲向長鏈上的白色蝴蝶,它所至之處,風聲冽冽,一圈絞轉噴而來,白色蝴蝶碎翅斷翼殘落大片,像秋日的銀杏落在湖麵悠悠蕩蕩地鋪陣開來。
“或許呢……”
消失已久的穠軟女聲空空淼淼地從上空傳來,卻不知從哪一個方向,四麵環音。
巫馬重羽捕捉不到聲音的來源。
水麵那些殘落的蝴蝶驟然化成了比湖水更幽暗的紫黑色,它邊渡一層不詳的紫紅,瞿染層疊的深藍,彙成一種令人心驚的色調,然後它吐舌一卷將黑蟒連帶著長鏈子一並咽入腹中,那一下爆發的強大吞咽之力幾近強悍無比,其中還有模擬著腹絞肌肉收縮壓輾,像是金屬咬合機哪怕再堅硬的物體被攪入都會啃得粉碎成渣。
巫馬重羽後撤用力,卻被牢牢地吸拽著朝下,下一秒,有什麼東西從前端破碎開來,他忽覺一股難以忍受的痛意襲來,遠比肋骨打斷更猛狠,他嘴角溢出了血,麵色慘白,劇烈顫抖的眼眸朝胸前一瞥,隻見舌尖血施下的咒術被破。
陳、芮!是她做了什麼,破了他的咒術!
不待他的痛意緩過勁來,黑色的蝴蝶穿境過隙,掠過湖麵,撲楞的扇翅聲有了啪噠啪噠的回響,像一張黑色的網向他罩來,他躲閃不及,被裹入其中,如同先前陳芮被鬼頭啃噬一般,他在這些暗黑蝴蝶的夾擊之下,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手上、頸項與臉上皆不可避免。
“你還有什麼本事沒有施展出來的,我都可以一一領教,在你最得意、最自傲的領域勝了你,這才叫作贏,否則勝之不武,你大抵是不服氣的……”
天空中分布著的黑蝶像一隻隻暗夜中睜開的蠱惑眼睛,在這其中漸漸顯現出一道霜色濕潤的纖瘦身影,她就站在他的麵前,一掌不由分說地向他推去。
他便重重地撞向岸邊,擦過半人高的草地滑動數米,然後截止停下,翻身嘔吐了一大口血。
她至上空踏光而來,白色的蝴蝶像慕戀花蕊地圍繞在她身邊,她身上的血漬被湖水衝刷乾淨了,風吹白了光線,清涼幽嬛欺世罔俗,眉目穠冶,眸如墨研,水藻般的發絲流溢於一身。
一隻精巧的小腳踩在他的胸前,他抬目,迎上的卻是一隻浮光追逐無一絲質色的漂亮小手。
她扣住他的頸,令他的頭被迫仰起,一下五指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