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臻信岑威的話,但無法滿意這種程度的答案。
事實上,不止岑威。其他四名伴讀,包括燕翎和施乘風,也是因為太子才會齊聚京都。否則在見不到昌泰帝的情況下,京都還有什麼事,能吸引他們在此停留?
“原來如此......”唐臻順勢追問,“不知岑卿眼中的孤是什麼模樣,可還令你滿意?”
“臣僭越,請殿下恕罪。”岑威低下頭,認真的回答,“臣覺得殿下年紀尚小,正值可塑之時。如有名師教導必會如虎添翼,可展望昔日父祖之威。”
唐臻仔細品味這句話裡的每個字,覺得岑威是在委婉的表達不滿意,然後又給他畫餅。
所謂的父祖之威,昌泰帝肯定不行。哪怕僅僅是達到成宗在位時的程度,對比太子目前麵臨的情況,也是癡人說夢。
按照慣常的套路,唐臻吃下‘餅’,詢問岑威有關名師的事,基本等於一隻腳踩進岑威布置的陷阱。
“岑卿對現在的孤不滿意?”唐臻艱難的克製住想要踩坑釣魚的衝動。
他已經證明過,這樣的試探對岑威沒用。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同一個地方崴腳。
岑威笑了笑,“殿下年幼,無需急切。”
“可你隻比孤大三歲。”唐臻滿臉不服氣,咬牙切齒的道,“當年岑家村......哼,你那時才十五,比孤還小,已經被稱作少將軍,難道不年幼?”
岑威還真沒覺得,當年的自己年幼。
因為生母體弱,他從記事起,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叔叔和叔母家中,跟著兄長上山下河,身邊都是與兄長同齡,甚至比兄長還大的人。
後來生母早逝,父親始終沒有續娶的想法,岑威整日跟在親爹身邊,仗著手腳功夫好,精力旺盛,遇到誰都能將其按在地上錘,也有過天不服、地不服的時候。
哪怕是麵對長輩,他也不肯承認矮人一頭,該叫叔叔,非得叫哥哥。頭發花白的老漢,也是他哥哥!
在氏族村落,家家都連著親的地方,岑威的行為委實令他爹和他叔叔為難,追著他打了幾天,也沒能逼著他開口。隻能與村裡的親戚,各論各的輩分,我兒子叫您哥哥,沒關係,我還是叫您爺爺,鬨出好大的笑話。
久而久之,哪裡還有人肯將岑威當成孩子看?
當年岑家村的青壯皆被岑壯虎和岑壯牛帶走,官府派兵去圍剿村子。岑威扛著長刀站在村口,立刻成為全村婦孺老弱的主心骨。
無論年紀大小,輩分如何,皆全心全意的信任岑威能帶她們尋到生路。從頭到尾,沒有浪費任何時間,說半句質疑的話。
也許是經曆的事情太多,岑威回想起三年前,竟然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他抬起頭與滿臉不服氣的唐臻對視,緩緩點頭,“殿下說的沒錯。”
軍中也有十五歲的將士,即使身手不夠矯健,也缺乏披荊斬棘的勇氣,但從進入軍營起,他們每時每刻都在成長。
岑威不會將他們當成孩子,自然也不該將太子當成孩子。
況且太子並不是如傳聞中那般,早就被圈養成傀儡。太子對於屬於他庫房有掌控欲,哪怕隻能發脾氣,也要達到想要的結果。對從小照顧他的東宮掌事太監不滿,也不會隱忍不發。他不是沒發現圍繞他的困境,也沒有放棄掙紮,隻是還沒找到正確有效的辦法去改變。
對於岑威來說,能見到這樣的太子,他親自來京都就是件值得的事。
“我沒有對殿下不滿意。”岑威反駁唐臻得出的結論,解釋道,“臣即使比殿下癡長三歲,有些虛名,也有無法解決的困擾,所以才會勸慰殿下無需著急。”
他麵露苦笑,“臣已經知道,有些事著急也沒用。”
唐臻心頭微動,忽然換了種問法,“困擾你的難題是什麼?”
問岑威想通過太子達成什麼目的,始終問不出來。不如換成問岑威想要達成什麼目的,才願意接近太子,做太子的貼心伴讀。
岑威猶豫了會,輕聲道,“臣不想再上戰場。”
唐臻愣住。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答案。
年僅十九歲已經揚名天下的當世名將,在亂世還沒正式開始的時候就不想再上戰場,確實是件很嚴重的問題。
“你......”唐臻儘量收斂鋒芒,以平和的語言詢問岑威的狀態,“會在打仗之後,很久都走不出來嗎?”
岑威麵露疑惑。
“即使已經離開戰場很久,也時常會生出依舊在軍營中的錯覺,偶爾甚至會幻聽或幻視。”唐臻舔了下嘴唇,解釋道,“我曾在書中看過類似的例子。”
“真的會這樣?”岑威臉上的詫異更明顯,“兩年前,我當時的副將忽然患上睡行症。夜裡拿著長刀去巡營,一聲不吭,見誰砍誰,醒來卻沒有任何記憶。回村不久,他夜裡砍人的症狀竟然不藥而愈。老村長說他是八字太弱,壓不住戰場的血煞,才會被影響神誌。”
唐臻麵露驚歎,不得不感慨古華國玄學的神奇。在他看來,這名副將應該是精神焦慮和壓力過大導致的夢遊。然而用古華國玄學解釋,也能做到邏輯通順。
他簡單粗暴的追問,“你是因為和副將有相同的困擾,所以不願意再上戰場嗎?”
岑威搖頭,不忍心對唐臻說太多戰場的細節,言簡意賅的道,“我八字極硬,能震懾住魑魅魍魎。有我坐鎮的軍營,除了當年的副將,從未有過被血煞之氣困擾的事發生。”
“殿下不必為臣擔心。”岑威主動解釋道,“沙場征戰,臣已經是極幸運的人。如有必要,臣隨時可披旗上馬,再次掛帥。”
經曆過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戰役,身上的傷口雖多卻不致命,也沒留下嚴重的舊傷,難道還不夠幸運?
隻是夜深人靜時,岑威總是會想到身側來來去去,逐漸消失的熟悉麵孔。還有戰事結束,滿地的斷肢殘骸和身後響徹半邊天地的哭喊。
“臣隻是覺得......”岑威停頓半晌,語氣忽然變得低沉沮喪,“無論誰輸誰贏,永遠留在戰場的人都是兒子、丈夫、是家中的頂梁柱。”
當初岑家村是為了活著起兵。
這些人想來也是為了活著才參軍。
一場戰爭,雙方都會有人永遠的留在原地,或多或少罷了。
作為主將,岑威排兵布陣、帶頭衝鋒,絕不會有任何心慈手軟的時刻。
有敵有我、有勝有敗,才是戰爭。
他早就熟練的把控規則,絕不會犯下名為‘仁慈’的罪孽。
然而殺戮總有停止的時候,壯烈之士埋骨他鄉,也總要有個理由。
岑家村如今不僅有活下去的資格,還擁有前所未有的自由,岑威需要為接下來,不知道會在何時再次到來的戰爭,找到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所以他才會不顧父親和叔父的阻攔,親自前往京都向昌泰帝和太子表示善意。
在這裡,他會找到下一次戰爭的意義或者竭儘全力的阻止下一次戰爭的到來。
如果在京都沒能找到答案,岑威打算單槍匹馬去北方拜訪陳國公,詢問對方當年為什麼肯輕易放過攻入河南的最佳時機。
作為主將,岑威再清楚不過,血染鬆原已經是他的極限,也是當初整個河南省的極限。對北地霸主陳國公來說,損失的卻隻是些臉麵而已,隻要他願意,不出半個月就能第二次、第三次......無數次的大軍壓境。
唐臻怔怔的望著岑威的側臉,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大概是天生缺少名為‘同理心’的情緒,即使麵對麵的坐著,真切的感受到岑威的茫然和痛苦,冷漠的心也沒有任何被觸動的跡象。
我不該這樣。
正常人至少不該無動於衷。
唐臻眨了眨眼睛,遲鈍的垂下眼皮,順著剛摸清的規律,輕聲問道,“你是因為不想再上戰場才進京做伴讀?我能幫你嗎?”
“殿下肯收臣做伴讀,已經幫臣極大的忙。”岑威看了眼唐臻,意識到自己情緒外露,可能會嚇到對方,立刻低聲道歉,語氣溫和的對唐臻道,“若殿下將來有意效仿成宗,龍虎軍願意為殿下震懾宵小。”
說到宵小,岑威的目光瞬間銳利。看向唐臻時卻像是正午的陽光,充滿期待的照在名為‘太子’的樹苗上方。
即使太子無法成為成宗,也有可能另辟蹊徑,以全新的方式維持聖朝的安寧。如同烈宗駕崩之後的成宗,成宗駕崩之後的昌泰帝那般,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岑威不會將岑家村好不容易搏來的安穩生活,貿然賭在還沒長成,身上充滿不確定的太子身上。但也不吝嗇在太子遇到困難時,出手給尚未長成的樹苗遮風擋雨。
唐臻不動聲色的換了個姿勢,朝岑威的反方向移動。
岑威看向他的目光,滿含他最熟悉的有所圖謀的意味,偏偏不會引起他的厭惡,隻有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羞赧?
不!
就是厭惡!
飲下半盞涼茶,唐臻略顯混亂的思緒終於恢複正常。
仔細思索岑威透露的信息,終於能總結出他此前種種行為的邏輯。
不想再上戰場。
去京都看看太子。
處處維護,做太子的貼心好伴讀。
希望太子有名師教導,如虎添翼,早日展現父祖之威。
到此為止,正好閉環。
即使是最沒有存在感的昌泰帝,也在登基之後,令已經混亂五年的聖朝逐漸恢複平靜,並且長時間維持在相對穩定的狀態。
更不用說殺人如麻的烈宗和養魚達人成宗,無論駕崩之後留下怎樣的爛攤子,他們還活著的時候都是名副其實的帝王,有生之年平定各種亂象的政績,幾乎能以一己之力,與史書中某些格外短暫的朝代比國運。
如果太子能效仿父祖,起碼要鎮住國運,最差也是令聖朝維持如今這般‘諸侯林立’的情況。
局勢穩定,當然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