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跑不去彆的地方,隻有在東川她才有親戚朋友。
新帝合上冊子後,每晚做夢,夢見她在外頭被人欺負,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
新帝推開窗子,在想:她很小就跟了他,錦衣玉食慣得嬌柔纖弱,早已不事勞動。
原先府裡頭還碎嘴鄉下來的表姑娘,後來柳姨娘被沒緣由地送去了莊子,群鼠無首,下人們實在捉摸不透。
貴族人家白晝之中隻有午間才能小憩一個時辰,規矩極嚴。
她白日裡想什麼時候睡便睡了,醒來便蕩秋千玩貓,吃一兩口飯就不吃了,他就哄著吃,每日陪她用飯。
那時候二小姐文至儀鬨脾氣不吃飯,他都是冷冷一句:“愛吃吃,不吃撤了,我最不縱容這些嬌氣奢靡的習慣。”
京城裡時興的綢緞首飾,貴婦小姐們趨之若鶩的脂粉,總是第一時間到遼姑娘手裡。
她從來不打扮,他總是去她那裡,每次帶著各種各樣的禮物,嘴角攜了笑意。
她怎能吃鄉間操勞的苦,她得回來才行。
……
浴房的水霧漸漸升溫,遼袖一張小臉被蒸出薄紅。
文鳳真在耳旁問:“遼姑娘,真沒什麼好說的嗎?”
遼袖扭開手腕,轉過身,脊背緊緊貼著牆,盯著他,平複心緒,揚起嘴角,一字一句。
“殿下,你這麼想知道上輩子的事嗎?”
“你想知道上輩子我的心疾有沒有治愈嗎,想知道你究竟跟誰成婚嗎?”
遼袖冷靜下來,笑了笑:“哪怕你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我會親口告訴你。”
“你會嗎?遼姑娘。”
文鳳真鬆開手,居高臨下望著她,眼底是她無法探知的情緒。
遼袖最後瞥了他一眼,趁他出神,推開門跑出去,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闖進夜風,她一顆心臟跳得極快,呼呼刮進胸腔,難受得不行,
她停下腳步,彎身,雙手撐膝,艱難地抬頭。
“姑娘,姑娘,您怎麼了!”雪芽扔了籃子,連忙跑過來攙扶她。
遼袖抱住雪芽的腰身,想起文鳳真淡定的笑容。
殿下他真的永遠這樣優雅從容嗎?
她心疾複發的那個大雪夜,馮祥給殿下通報她的死訊時,殿下也是這樣冷酷到無懈可擊嗎?
第二日的封後大典會照例風光舉行吧。
入宮名單裡:天天嘲笑她的裴青禾,故意給她報了殿下死訊的陸稚玉,想一箭射殺她卻誤殺了太阿的薑楚……
這些他統統都想知道嗎!
遼袖緊緊攥緊了帕子,直到指尖掐到泛白。
恍恍惚惚間,她想起第一次踏足京城,站在寶馬香車,衣香鬢影的熱鬨街市。
一雙格外大的瞳仁,清澈又黑白分明,嘈雜聲如雲煙而過,仿佛並不置身此地,手足無措。
穿過淮王府異常奢靡的前半個大花園,她連用茶漱口都極其小心。
一抬眸,文鳳真從書房出來,走在一條瑞香花盛放的花廊下,紫蘿藤垂落。
清風也無法拂亂他的發絲。
殿下在眾人擁護中異常璀璨生輝,永遠從容優雅。
極白的側臉,線條昳麗,穿著打扮顯清貴,連衣袖上繡的雲蟒都精細無比。
高不可攀的明珠。
談笑風生間,他似是無意地瞥一眼過來,叫她恍然失神。
雪芽背著包袱,興奮地說:“姑娘,咱們被接進京城來,聽說就是為了預備您的婚事,也不知信國公府給您預備的是什麼樣的人,您想嫁個什麼樣的人?”
她睡在藤椅上,午睡方醒,望著那窗格透過來的花影。
麵頰生潤,耳根子被曬得發紅,低低含糊不清地說了一聲。
扇子“啪嗒”一聲跌落。
“是殿下。”她不好意思地低頭,掩去心思。
袖袖想嫁給殿下。
可是她一輩子都沒能嫁給殿下。
前塵作罷,倘若文鳳真如此想知道上輩子。
她會如他所願。
……
雪芽撫著遼袖的背,手足無措地落淚:“姑娘……您到底怎麼了!”
遼袖扯起一絲笑,她慢慢挺直了身子,眼眸柔和堅定。
“我隻是更明白自己要做什麼。”
*
已過了掌燈時分,首輔府裡裡外外都是張燈結彩,都是新製的碩大宮燈,大門口足足掛了三十二盞!
照得如同白晝,閃閃熠熠。
拱麵屋簷,四角飛簷峻拔,掛著華麗的垂縵,垂縵上係了大紅絲絛,隨風飄揚。
客人們一過花廳,俱是熱熱鬨鬨的氣氛。
四處張貼了驚豔的剪紙,花格明窗栩栩如生,遠近聞名。
首輔府鮮少這樣鋪張,到處是色彩斑斕的彩繪,一枝一葉彆具匠心。
訂親宴幾乎請了滿朝權貴前來。
其中一半攜了請帖,另一半是來攀關係,消息靈通的,早知道陛下待遼姑娘不一般,擠破頭也要來送禮。
老首輔在門前親自接待寧王殿下。
寧王褪了大氅交與小廝,衝老首輔笑了笑,拱手:“恭賀首輔大人。”
寧王踏進明善堂,一眼瞥見站在中間,被眾賓客環繞的一對良人。
過了今日,他們就會交換文書,禮節已定,隻等成婚。
寧王不動聲色地飲了一口茶,休想。
他一眼瞥向遠處蟄伏在屋簷上的暗衛,揚起嘴角。
遼袖穿了陛下賞的綢緞,她本就很適合盛裝打扮,同她娘親一樣適合紅裝。
發髻微挽,將小臉蛋線條襯得更明晰。
華麗繁複的衣裙,濃鬱的紅,唇間朱紅,一雙烏瞳漆黑透亮,落在朦朧光影裡,笑得自信。
恍然間,會誤以為她是她娘親懷珠。
令人呼吸微微一滯。
宋公子站在她身旁,身姿清直,待人接物溫和有禮,遊刃有餘,令眾人感到極舒服。
並非圓滑世故,他的笑容總存了真誠。
宋公子人緣極好,內閣和翰林院,以及往日在書院的同僚幾乎都來了。
眾人不由得稱讚:好一對天作之合的璧人,令人豔羨!
同時,客人們推杯遞盞間心照不宣,如此美事,某個晦氣的可千萬彆來攪和了。
宋公子微垂眼簾,對遼袖輕聲落了一句:“放心。”
遼袖一愣,隨即嘴角翹起。
不知為何,在宋公子身邊她總會安心。
他雖然外表看著溫潤瘦削,內裡卻具備某種值得依靠的力量,長年累月被人真正愛著滋養出來的自信。
此時華燈璀璨。
文鳳真坐在轎子中,支著下巴,往首輔府過來,抬眸,遙遙一望張燈結彩的喜慶。
今夜,是遼姑娘訂親的日子。
吳衡將腦袋耷拉在衣領,揣著手,畏畏縮縮地念叨。
“老道說了不來,非拉我來,一個妖道一個逆賊,全京城誰歡迎咱們,隻恨咱們壞他們的好事,人人恨不得扒筋抽髓,可都等著看您的笑話呢,彆怪老道沒提醒您。”
吳衡的破鑼嗓子在風中斷斷續續,嚎了一句。
“這一趟凶險呀!”
馮祥拍了他一巴掌:“胡說,誰準你咒殿下,殿下拿的是遼姐兒送的請帖,正正經經的客人,咱們就是去喝喜酒的。”
進祿連忙笑道:“遼姐兒能嫁得良人,殿下比誰還高興,瞧見沒,殿下叫咱們備的大禮!”
進祿懷裡抱著一個紅酸枝小木匣。
吳衡躺在馬車上:“上回您吐了一口血,還是這麼執迷不悟,這回老道算出你有血光之災,遠遠不止如此簡單,哎,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閉嘴。”文鳳真冷靜地吐字。
距離鑼鼓喧天的長街越近,聽著劈裡啪啦的鞭炮聲。
文鳳真腦海中漸漸浮現一個人影。
雪粒子紛飛,金鑾殿中,大紅吉服的年輕帝王一轉身。
登基成婚,本該是最得意之事。
馮祥跪在他身旁,捧著被摔碎的藥碗,哭得顫顫巍巍,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畏懼神情,一字一句已經聽不清。
馮祥哆嗦個不停,他在怕什麼?
馮祥他……究竟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