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剖心(1 / 2)

圓滾滾的銀質小球, 精巧的鏤空蝶紋, 因為被人反複摩挲過, 邊緣都添上了些許磨痕。安嵐眼也不眨地盯著那道淺淡的印記,覺得自己仿佛陷進一個怪圈,這香球引出許多的故事, 從自己身邊離開又歸來, 而這一次, 她卻是萬萬不能與它相認。

於是她按下心裡的驚疑,一臉若無其事地轉回目光,仰頭問道:“豫王爺這是何意,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香球。”

可豫王隻拋出那句話便再未出聲, 似乎早料到她會如此回答, 低頭在櫃子裡翻找了一會兒, 然後拿著個褐色的木匣走過來, 撩袍坐在安嵐對麵,傾身過去,將她燒傷的手背拉了過來。

安嵐本能地想要往回縮, 豫王卻挑眉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安嵐才想起自己現在還在扮演沈晉沈公子, 若顯得太過扭捏,隻怕會被他一眼看穿。

於是她坐直一些, 說服自己放鬆下來, 小心翼翼道:“哪敢勞煩王爺親自動手, 把藥膏給我自己來上就行了。”

李徽但笑不語, 隻是牢牢捉住她受傷的手,另一隻手撥開木匣,挖了小塊薄荷味的藥膏出來,低頭一點點往她灼紅的手背上塗抹。涼涼的感覺逐漸散開,極大地驅解了疼痛,安嵐盯著他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前世,他們還是夫妻恩愛的那段時光……

她連忙偏過頭,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可心中卻升起另一個疑惑:他剛才為何要拿那個香球試探自己,莫非已經在懷疑自己的身份。

到底是哪裡露了馬腳呢?

這時,豫王正在替她上藥的手停了下來,緩緩抬起頭,黑眸一瞬不瞬地盯在她臉上,沉聲問道:“我以前,這樣給你上過藥嗎?”

安嵐嚇了一跳,差點沒法控製住自己的表情。因這一句話,許多回憶瞬間擠了進來,她幾乎調動所有的理智去克製,才讓身體沒有發起抖來。

前世,有一年是豫王壽辰,她突然來了興致,跑到後廚去纏著廚娘教她,想親自為豫王做幾道菜來賀壽。可惜她調香的手藝了得,做起菜來卻是拙手拙腳,不是差點摔了碗,就是刀下胡亂滑,好不容易頂著滿腦袋汗將菜扔下了鍋,又被濺起的熱油燙了手指。

於是,整間後廚被她鬨的雞飛狗跳後,廚娘想著這王妃是被豫王放在心尖上的人兒,生怕自己會被牽連,連聲說把那幾道她幫忙準備的菜就算是王妃做的,求爺爺告奶奶似地把她請了出去,。

豫王回府後聽說這件事,麵對垂頭坐在床沿,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廚娘嬌妻,眼瞅著那根白嫩的手指被燙起個小泡,心疼地第一次對她說了重話,並禁止她再進後廚。安嵐又惱又氣,尖下巴壓在衣襟上,淚珠一滴滴從羽睫上滑落,看起來煞是可憐。

豫王立即就心軟了,走到她麵前,攬著她的肩摟進懷裡,好生安慰了幾句,然後又柔聲在她耳邊問:“疼不疼。”

他這一發問,安嵐更是委屈得在他懷裡大哭起來,仿佛被燙著了手指,便是受了天底下頂了不得的苦痛。豫王輕歎口氣,溫柔揉著她哭紅的鼻尖,低下頭一點點吻去她臉上的淚,那時還是大白天,安嵐不習慣與他這般親昵,便露出羞赧表情直往後躲。

豫王笑了出來,捏著她的下巴道:“夫妻倆親熱,有什麼好怕的。”

安嵐嬌嗔地瞪了他一眼,故意歪頭躲著他,豫王笑容漸濃,大聲吩咐下人把藥膏拿進房裡,然後半跪在她麵前,一點點替她將藥膏抹在燙傷的手指上。

安嵐看著他的發頂,還帶著淚的眼睫眨了眨,竟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又故意打趣道:“堂堂豫王爺,竟然跪在夫人麵前,也不怕彆人看了笑話你。”

豫王抬頭將她的手指捏的更緊一些,勾唇笑道:“本王不怕人笑話,隻怕我家夫人一雙這麼漂亮的手,因我而留了疤。”

安嵐仿佛被喂了口蜜,笑得又甜又嬌,隻覺得為了自家這位夫君,莫說燙了下手指,再吃怎樣的苦都是值得的。其實現在想來,她那時又如何會知道,到底什麼才叫人間淒苦,她的世界隻有慈父與賢夫,為她鋪就出一眼就能望儘的繁花錦途,哪曾識得過那些怨憎會、愛離彆。

安嵐覺得眼前有些模糊,所有屬於前世的片段,仿佛一麵巨大的、鏡花水月般的虛影,她不敢去觸碰,生怕一碰就會消散無蹤。如果自己度過的一世,其實隻是場自以為是的幻夢,所有的美好都隻是隨時都會消融的泡沫,那存在其中的她是否也同皮影背後的傀儡般,活的毫無意義。

這念頭讓她覺得害怕,可豫王還在看著她,深瞳裡寫滿了探究,還有……一閃而過的疑惑。

他還是如她記憶裡那般,溫柔而深情,甚至他比她曾以為的更加強大,懂得許多她根本看不透的事。

如果她還是前世的那個懵懂嬌弱的王妃,一定會忍不住撲到他懷裡,抱著他好好傾訴前世今生發生的一切,然後便可以安心地躲進避風港,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他就好。

可安嵐已經不再是那個隻知道仰慕夫君的豫王妃了。

但豫王還在等她回答,不知他是否想到些什麼,才會問出:“我以前,這樣給你上過藥嗎?”

安嵐深吸一口氣,迅速在心裡想出對策,然後縮了縮脖子道:“沈某一介草民,哪可能讓王爺幾次給我上藥。”她露出害怕的表情,又咽了口口水道:“王爺再三暗示,莫不是,有那方麵的嗜好吧……”

果然,她看見豫王輕微地皺了下眉,鬆開了握著她的手,安嵐暗暗鬆了口氣,她知道這個人最在乎名譽,絕不會允許自己傳出龍陽之類癖好,索性又擺著頭認真道:“王爺隻怕是誤會了,在下雖然有易裝之癖,但是卻是個真正的男兒,真的沒有……沒有那種癖好!”

豫王正站起把藥匣收起,聽見這句話,眯眼輕笑了一聲,轉頭過來意味深長地道:“真正的男兒?沈公子倒也真是倔強。”

安嵐在這種逼視下心亂如麻,低頭瞅著腳尖,飛快在腦海中判斷:他究竟是真的猜出來了這位沈公子是假扮的,還是隻是故意試探她。最後下了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死撐到底,挺直背脊,拍著胸膛粗聲道:沈某當了十幾年的陽剛男兒,大可對天詛咒發誓,還請王爺莫要隨便拿此事說笑。

豫王盯著她一臉被冒犯的憤怒表情,笑容反而更濃幾分,走過去揉了下她的發頂道:“好了,為師信你就是。”

安嵐總覺得他這態度裡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似乎是寵溺,卻又覺得危險,乾脆捏著手指站起行禮道:“多謝王爺替我上藥,時候也不早了,我去看下三殿下的傷勢如何了?”

豫王正用手指闔上鎖扣,轉頭時隻看見那件青色惆衫飛快掠過門框,他盯著她的背影許久,然後微眯起眼,默默捏起了藏在身後的手指。

他總會搞清楚,對她這種莫名的熟悉感,到底是從何而來。

安嵐捏著手快步走到回廊上,直到徹底遠離那股壓迫感,才終於鬆了口氣。

迎麵正好走來幾名仕子,安嵐連忙走過去問道:“你們知道三殿下是在哪裡治傷嗎?”

方才在靶場鬨出的那番動靜,整個國子監還留著的仕子幾乎都被驚動,是以那幾人隻愣了愣,就立即為她指了個方向,說那邊有間存藥的耳房,太醫就在那裡為三皇子包紮。

安嵐惦記著李儋元的手,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可偌大的房間裡,隻剩正低頭收拾著藥箱的年輕太醫,聽見她打聽三皇子的傷勢,抬頭笑了笑道:“已經上藥包紮好,沒什麼大礙,不過就算皮肉之傷,也得好好修養幾天,才可再度拿筆。”

“那他接下來便不能來聽學了嗎?”安嵐想到這處,連忙又追問:“三殿下還在校舍裡嗎?”

“早就走了。”太醫把藥箱背在肩上摸了摸鼻子道:“三殿下好像很著急,一直催我快點包紮完,然後就被人接著離開了。”

安嵐頓時泄了氣,垂著頭邁出門檻,在心裡憤憤地嘀咕著:“明明知道她要來還趕著走,隻怕就是故意想躲著她!”“走的那麼急,她都沒來得及好好看下他到底傷的多重。”

她心事忡忡地往前走,差點撞到迎麵走來的一個人,抬頭一看,竟然是秦放,他背著書箱似乎也是往那間耳房的方向走,瞥了眼她的神情,衝她禮貌地點了點頭,轉身便往回走。

“秦公子。”安嵐見四周無人,連忙輕喚一聲,見他駐足轉身,兩袖輕拂,對著他彎腰下去,深深一拜:“多謝秦公子了。”

秦放極輕地笑了笑,又聳肩道:“謝我什麼?我可什麼也沒做。”

安嵐抬起頭,認真看著他道:“秦公子確實沒做什麼,隻是做了令沈某敬仰的君子而已。”

秦放衝她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正想離開,安嵐忍不住又開口輕聲道:“沈某想提醒公子一句,喬木雖可托,但公子原本也是棟梁之材,何況委屈自己去做那依附的絲蘿。”

秦放的背脊一僵,然後再未轉頭,也不再開口,隻是揮袖大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