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2 / 2)

晨昏 若花辭樹 15590 字 4個月前

鄭宓隻說了四個字:“信國殿下。”

蘇都眼睛一亮,像是在冰天雪地之中,看到了赤紅的火焰,急問道:“小殿下猶在?殿下可安好?”

“她好。”

蘇都不再猶豫,若是這世上還有一人惦記著鄭家,惦記著太傅與先皇後,那必是信國殿下。他顯出回憶之色,想了一會兒,似是考慮從何說起。

過了會兒,他開了口,道:“鄭太傅,名泓,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中狀元那年,他才十六歲,是舉朝公認的神童。”

故事很長,要追溯到當年先皇都還是太子的時候。

鄭泓中了狀元,踏入仕途,做的第一個官便是正四品侍講,每日要做的,便是為太子講學。但太子比他還年長四歲,已然及冠,聽一小子講學,自然不服,鄭泓走的一路坦途,才學又的確驚豔,自然有幾分傲氣,太子不服,他便想方設法地使太子服。

幾番交鋒下來,太子發現,這小狀元長得俊秀,人也確實有才情,腦子更是靈活變通,是名良才。而鄭泓則發現,太子看似尊貴無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但其實不得皇帝喜愛,身側還有兄弟虎視眈眈。

二人相互體諒了難處,又是日日相處,君臣之間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鄭泓一心幫著太子,二人周旋了十九年,將那些有野心的兄弟一個一個地按下去,一直到皇帝駕崩,太子登基。

那時候,鄭泓也把官做到了中書令,皇帝登基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拜鄭泓為太傅,將獨子交到他手中,由他教導。

之後,鄭泓做什麼,皇帝都信他,甚至親口說過,太傅言行,即是朕之言行,汝等不可違逆。

太傅亦是一心為民,公忠體國。

君臣無隙,又皆是勤懇政務之人,不過幾年,這天下政治清明,海晏河清,民間路不拾遺,朝中廉吏良臣數不勝數,當真一派盛世之景。

可惜好景不長,六年後,皇帝病重,隻留下年僅九歲的太子。臨終之前,他將太子與太傅喚到病榻前,當著眾臣的麵,要太子侍奉太傅如同侍奉他,又命朝中大小事皆決於太傅,直至新君親政。

皇帝當著眾臣的麵親口說的,比遺詔還不容更改。太傅自然含淚應允。

皇帝駕崩後,太子繼位,便是當今。

太傅仍如往日,一麵處理政務,一麵又抽出時間,教小皇帝讀書。小皇帝很聰明,對太傅更是尊敬,甚至喜歡上了太傅的獨女,在十五歲那年,親自向太傅求娶。

太傅答應了,二人很快成婚。

皇帝十六歲時,太傅還政,從此,皇帝便親自處理政務。

“可人都是會習慣的,皇帝到底稚嫩,手段也青澀,處理政務之時也常出錯,大臣們是聽慣太傅號令的,且太傅把持朝政前前後後十餘年,這朝中已多半都是他的門人他的故吏,娘娘說,這情形下,若是陛下與太傅起衝突,大臣們是聽皇帝的,還是聽太傅的?”蘇都問道。

鄭宓不答。

蘇都接著道:“小的原是侍奉先帝的,陛下出生後,才到東宮伺候。一路親眼看著的,可連我,都未瞧出原來陛下對太傅不滿已久。陛下實在能忍。趙梁入宮時是最底下的雜役,常受人欺負,有一回,他被幾名宦官圍毆,被鄭家小姐看到了,鄭家小姐可憐他,將他喚到身前,問他叫什麼,何處當差,小小年紀,怎麼就入了宮。”

鄭宓垂下眸子,此事她知道,當年姑母身邊的宮人曾無意間提起過。

“那時陛下恰好就在身邊,鄭家小姐動了惻隱之心,便求陛下,能否給他換個差使。陛下直接將人調到了身邊,當做近侍差遣。那時沒覺得如何,而今想來,陛下大抵是將趙梁當做太傅的眼線,讓他留在身邊……”蘇都細細地回想,分析,“而後給予好處,收買他,將他變成自己人。因此五年前,趙梁才逃過一劫,直至如今仍受信任。”

這些年,蘇都不知分析過多少回,說的時候有些雜亂,說完了趙梁,又說回皇帝:“陛下年少時,太傅待他很是嚴厲,背不出文章,常罰他抄寫。後來,到陛下十來歲時,太傅便溫和許多,教導時更是處處恭敬,但一旦陛下有過,他仍是直言不諱,懇請陛下改過。”

“我記得大約是陛下十八歲那年,國舅瞧上了一名民婦,仗著身份權勢,命人當著那民婦的麵打死了她的丈夫,摔死了她尚在繈褓的幼子,又一把火燒了她的家,而後將她強搶入府,那民婦忍耐了數月,尋到機會逃出府邸,直奔京兆府鳴冤,訴說完冤情後,當著圍觀百姓與京兆府尹的麵,撞死在了公堂上。此事掀起軒然大波,大臣們不敢處置,便呈到了太傅的案頭。太傅命人查實,確認民婦所言皆實,便將國舅下獄,判了斬立決。”

此事蘇都印象極深,說得也格外詳儘:“那時陛下親政已兩年,但大權還在太傅手中。他與國舅感情很深,太後娘娘臨終前曾拉著陛下的手,要他答應照顧國舅一生富貴無虞,他答應了,太後方合眼的。故而聞說此事,他急得不行,忙令人將太傅請來,苦苦哀求,要太傅放國舅一條生路。小的當時就在殿中,太傅拒絕了,說國舅心狠手辣,為人歹毒,全無敬畏之心,今日縱容,來日必還有人落入他之手,受他戕害。陛下便道改判流放,不讓他回京。”

“陛下兩年間已做成不少事了,且太傅也還政,平日裡從無僭越之處,故而陛下那時雖急,卻是有十足把握太傅會讓步的。但太傅當了大半輩子官,如何不知其中的貓膩,今日改派流放,國舅到了流放之地,便會更肆無忌憚,當地官員礙著天子必奈何不得他,由得他為非作歹,再過上數年,尋個由頭大赦天下,國舅也就回來了。枉死之人的冤屈向誰討回?太傅自是不答應。陛下這才急了,便與太傅爭吵起來,太傅始終不肯讓步,非要判國舅斬刑,陛下爭吵不行,第二日,他親自書寫詔書,蓋上玉璽,詔令赦國舅之罪,改判流放。然而詔書自宮中頒下,一路無人奉詔。”

鄭宓想象得到,皇帝那時多驚恐,原以為親政之後,已在朝中立穩腳步,加上天子之尊,縱是無法與太傅抗衡,至少也能讓眾人看到他的決心,從而手下留情。結果他親手寫的詔書,頒布下去,竟無一人奉詔,滿朝文武,無一人幫他,天下萬民,無一人聽命。

隻怕他自那日起,便開始無法安睡,覺得處處都是鄭家耳目。

皇帝開始忍耐,一忍十餘年,哪怕有了親信,哪怕太傅漸漸不再過問朝事,他仍記著當年的陰影,生怕下詔又是無人奉詔的局麵,一直隱忍,直至太傅過世,他這時才將滿腔怨憤發泄出來。

“紫宸殿的宮人都是見過陛下對著太傅唯唯諾諾的,他一看到我們便會想起當日的不堪,於是連我們也不放過。”蘇都唇角有一抹冷意。

鄭宓沒想到竟是這樣,她又問:“事發之時,便無人示警嗎?”

蘇都道:“太快了,我一得知,立即往仁明殿告知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立即書寫了兩封信,一封遞回鄭府一封送到淑妃娘娘手中。但前者還未出宮門就被截了下來,後者是我順手帶出來的,怕被發現,沒敢往淑妃娘娘手中遞,直到陛下下令軟禁了皇後娘娘,我恐信中有什麼要事,才想方設法地送到了淑妃娘娘手中。

“淑妃娘娘與皇後娘娘一向兩頭不對付,一年到頭連麵都見不著一次,但自鄭家出事,淑妃便一直替鄭家求情,在紫宸殿外一跪就是一整日,還遞書信出宮試圖聯絡楚家相助,可惜那時宮門看得嚴,淑妃娘娘寫的信,一封都未送出去。直到看到皇後娘娘給她的手書,她突然安靜了下來,閉門不聞窗外事。”

這事也叫蘇都疑惑了多年,故而一直記著。不過那時替皇後求情的妃嬪不少,淑妃後頭,也未受牽連,保全了下來。

“那月餘,風聲鶴唳,宮裡宮外全然阻隔了消息。鄭家頃刻之間顛覆,同時宮中也開始不斷地死人,我好不容易逃了出來,躲在這冷宮中,如此苟延殘喘,活得比死還不如,也不知為的什麼。可就是舍不得這條命。”

鄭宓聽完了舊事,出來時,天已快黑了,外頭在下大雪,地上的雪很快又厚了幾分,自入冬,便未見過這樣大的雪。

她踩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雲桑就跟在身後,路上偶爾還會遇見宮人,鄭宓連傷心悲哀都不敢表現出來,但臉不知是被風吹得麻木了,還是怎麼了,竟是一絲冷意都感覺不到。

她滿心都是蘇都方才說的話。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她回到仁明殿,衣衫都濕了,雲桑忙令人備水,又命燒了薑茶。鄭宓渾渾噩噩的,沐浴之後,想要獨自待一會兒,外頭便有人來稟,陛下來了。

皇帝數月不來,忽然駕臨,宮人們手忙腳亂,連忙準備接駕事宜。

鄭宓的恨意充斥心頭,想要到皇帝麵前質問一句,太傅何處對不住國家,何處對不住朝廷,何處對不住皇家。十六歲還政,他還了不曾,國舅犯法,他當不當死?

但那道明黃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來,到了大殿之下時,鄭宓驀然清醒過來,還不到時候。

她握緊拳,手心被指甲刻得生疼,麵上卻柔和下來,款款地福下身子,身子每低一點,鄭宓的心便如被刀劃了一下,便似看到了祖母吊死在堂上,看到祖父屍骨自墓中啟出,被丟棄到街市任人踐踏,看到父親叔伯在午門外被砍掉頭顱。

“臣妾見過陛下。”她開口說道。

皇帝走到她麵前,一把把她攬進懷裡。鄭宓渾身僵硬,惡心得幾乎要吐出來。

“怎麼這般僵硬?冷?”皇帝覷著她說道。

鄭宓垂下眼眸:“臣妾緊張。”

皇帝笑了兩聲,卻攬得更緊了,看著她的臉:“冷落皇後了,可朕這不是來了?”他說罷,便一抬手,命宮人退下。

鄭宓開口:“且慢。”

皇帝笑吟吟地看著她,手一路摸到鄭宓的腰上,鄭宓抬頭看著他,笑意溫柔:“臣妾這兒有一心意,特意調.教了準備獻給陛下,不想陛下就來了。陛下可願一覽臣妾的心意?”

說罷抬手勾住了皇帝的腰帶。

皇帝大笑:“好,就讓朕瞧瞧,是什麼心意。”

鄭宓看向雲桑,雲桑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宮人們會意,各自備了絲竹管樂,又奉上佳肴美酒。有美人自帷幕之後而出,笑意嫣然,舞步動人。

皇帝笑了一下,攬著皇後坐下了。鄭宓目視前方,一麵尋思皇帝怎麼突然來了,一麵想著如何脫身。

美人的確是美,是鄭宓自行宮尋來的,身段妖嬈,麵容卻如出水芙蓉一般清麗,使人心生憐惜,皇帝看得津津有味,卻並不多入神,也未放開鄭宓。

他看多了美色,這般姿容雖已是上乘,但隻要在宮中便不必著急享用,遲早都是他的。他記得他今日來,是來尋皇後的。

“歌舞遲兩日看也不急,朕與皇後的新婚之夜卻是等了許久了。”皇帝笑道。

貞觀殿中,明蘇還未出宮,她與三皇子說完了話,風雪大作,阻了她出宮的路,她見天色不早,乾脆就在殿中歇一晚。

正要睡,殿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打開一看,卻是皇後身邊的女官。明蘇依舊決定不再見皇後了,何況她眼下一心掛懷鄭宓,正要命人勸她走,那女官急道:“陛下忽然駕臨仁明殿,天這樣晚了……”

明蘇打斷了她:“陛下駕臨仁明殿,這不是好事?”

雲桑來此是自作主張,心中既急且慌,聽公主之意,是不願援手,忙道:“可……”

“姑姑回去吧。”明蘇說道,揮了下手,立即便有宦官來,推著雲桑出去。

宮門被關上了。將人關在了外頭。

明蘇轉身回殿,爐上的水沸了。她走了過去,拎起水壺,沏了杯濃茶。她想好了,不再見皇後,何況帝後相諧,本就是理所應當,與她何乾?

沸水注入壺中,茶香四溢,可明蘇非但不覺心曠神怡,反倒略略煩躁。

她靜等了片刻,提壺,瀉下一盅清茶。

“我不想侍寢。”皇後的聲音驟然間在她腦海中響起。

明蘇端起茶盅,觀賞茶色。

“我不會侍寢。”皇後不依不饒。

明蘇冷漠地想,與我不相乾,我隻想阿宓,我不能對不起阿宓。她低頭聞了聞茶香。

玄過入門來,正要說話,殿下突然站了起來,將手中的茶盅在桌上一頓,快步走了出去,闖入了風雪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一口氣寫到你們想看的地方的,然而錯估了篇幅,明早還得趕一班高鐵,不能接著寫了,那明晚再見。

一般一周五六七八更,不更的話會在評論區留言,所以晚了,不用等。第二天起床就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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