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擁千山(十九)(1 / 2)

顧雍並不是第一次見到越無端了, 早在書院時,他就對眼前這個青年有了深刻的印象。那時, 對方初隨母親來到京城, 雖然出身鄉野,自小沒了父親,母親那時又以一個不尷不尬的身份處在侯府裡,可越無端卻從來都是一副泰然處之的態度。

那份處變不驚的不迫,正是顧雍最為欣賞的,正如他給啟帝所說的八字——

持身中正,肅謹而為。

這便是他對青年的第一印象了。

可不知何時起, 眼前的青年漸漸發生了轉變, 像是有人強硬地撥開了蒙在他身上的一層灰塵, 露出內裡奪目的光彩來。

從馬球場,到奪得榜首, 再到如今卷入風波中來到這大理寺, 顧雍仍是那句話:木秀於林, 風必摧之。

看著如利劍出鞘,鋒芒初露的越無端,顧雍擰起眉, 在心中暗道:若是有機會,他倒是很想見見打磨這柄寶劍的人,究竟有什麼自信能在這風波湧動中護住越無端。又或者,他不過是想利用對方,事後卸磨殺驢罷了。

不管心中作何種猜想, 顧雍的臉上都未露出分毫。

他擱下筆,肅著一張臉說道:“既是來了,那便跟我過來吧。”定眼瞧了瞧越無端身上披著的大氅,他皺著眉眼又冷聲說了句:“將外套脫了。”

“是。”越無端將外套脫下,緊跟上顧雍的腳步往裡走去。

大理寺身為大夏朝最高的審訊地,自是森嚴懾人,一路上越無端隻能見到行色匆匆,低頭做事的人,幾乎看不見什麼偷懶耍滑的行為。垂眸沉思了會,對於大理寺這個地方,越無端也稍微有了些許體會。

一直穿過幾個長廊,其內的守衛也是越發森嚴。顧雍最後停在一處牢房前,掏出自己的腰牌,兩位守衛瞧了一眼,這才側過身子,將牢門打開了。

顧雍轉頭對越無端說:“跟上。”

越無端心中一凜,忙不迭跟了上去。

幾乎是跨進牢房的一瞬間,越無端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濃鬱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哪怕輕輕喘上一口,也讓你胸口翻湧。耳邊的尖叫聲像地獄傳來的惡鬼低語,讓你頭皮發麻。直到這一刻,越無端才清楚地認識道:這才是大理寺最讓人膽寒的地方!

顧雍似乎是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對於四周的慘叫與血腥味渾然不放在心上,他蹙著眉看了眼越無端,冷漠道:“大理寺就是這樣的地方,若是不習慣,我自會向陛下稟明,你也不用受這個苦。”

“多謝顧大人美意。”越無端鬆開捂住鼻腔的手,一揖作到底,頸間貼著肌膚的兔子暖玉,似乎為他驅散了所有的不安,再抬頭時,那雙眼眸裡隻剩下銳利。

“無端既然來到了這裡,就斷然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

顧雍深深瞧了他一眼,轉頭一拂袖,聲音聽不出喜怒:“你能習慣自是最好。”

通過令牌,顧雍領著越無端來到了這地牢的最深處,那是審訊的地方。時不時傳出讓人頭皮發麻的慘叫聲,而這最濃鬱的血腥味,也是這裡傳出來的。

顧雍來時,被審訊的人被牢牢捆在柱子上,身上儘是鞭痕,頭歪歪地倒在一邊,顯然是已經忍不住疼痛昏死了過去。

越無端渾身一震,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殘忍場麵,但他卻死死握著手,強迫自己不將視線移開。

顧雍瞥了他一眼,暗自點了點頭,接著低聲告訴他:“這是通敵叛國的賊子,對他留有善念,就是對我們的子民舉起屠刀。”

越無端閉了閉眼,緩緩道:“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顧雍對著一旁的獄卒使了個顏色,後者頓時心領神會,從後麵的牢房裡再度領了一個人出來。

男人是被蒙住了眼睛帶出來的,解下黑布的那一瞬間,他就看見了被捆在柱子上,滿身血痕,看上去不知是死是活的另一個犯人。

男人頓覺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了起來,雙腿不自覺地打著顫,仿佛在畏懼著接下來即將要迎來的命運。

可顧雍卻是不緊不慢,他先是拿出一疊紙,又拿出一支筆,交到越無端手裡,說道:“待會,將我和他說的話記錄在這些紙上。”

“屬下明白。”越無端接過紙筆,恭敬地退到一旁。

說完後,顧雍才慢條斯理坐在了椅子上,在這滿是濃厚血腥味的牢獄裡,四周的慘叫聲不絕於耳,他竟然端起茶杯,輕吹了口,接著放到唇邊,抿了口。

漫長的等待,以及對未知的恐懼才是最折磨人心智的。不多時,男人已經兩股顫顫,雙腿一軟,竟是尿了出來。

顧雍這才放下茶杯,銳利如鷹的眼眸緊盯著麵前的這個男人,一字一句說出對方的生平。

“張大福……嗬。”顧雍笑了聲,或許是在笑著眼前這個男人的自作聰明,他道:“不,或許該叫你李曉棠,生於慶安四十六年,祖籍洛城。二十年前,女乾殺幼女四人,後四處逃離。”顧雍慢條斯理的念著,每念一句,男人眼底的恐懼便多上一分,他急得額頭都流下了冷汗,正想爭辯上幾句,顧雍使了個眼色,旁從的獄卒便用布牢牢堵住了他的嘴。

顧雍又抿了口茶,道:“彆急,還不到你說話的時候。待本官一一問完,你再細細回答也不遲。”

他摩挲著佩在腰間的長劍,不經意把出了一些,鋒利的劍刃映照著李曉棠蒼白的臉。

顧雍輕聲問道:“長公主府的穗玉姑姑,你可還記得?”

穗玉二字一出口,李曉棠就霍的瞪大了雙眼,其中的驚恐與震驚表露無遺,顧雍冷嗬了一聲。

“看來是認識的了。”

“那本官倒是好奇了。”顧雍給了獄卒一個眼神。“你這樣一個腳夫,是如何認識公主府的姑姑的?”後者立刻心領神會,將塞在李曉棠嘴裡的布取了出來。

一取出布,李曉棠就哭天搶地的跪在了地上。

“大人饒命啊!小人是冤枉的啊!小人是真的受了那女人的逼迫!那女人她要挾小人,小人若是不從,小人的妻子就該被賣到勾欄院裡了!”

李曉棠哭得真情實感,聲音哽咽,可四周卻靜得可怕,似乎連哭喊的慘叫聲也停了,他小心翼翼抬起頭,卻正對上顧雍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刹那間,極度的驚恐堵住了他的嗓子眼,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隻能飛快地低下了頭。

顧雍望著眼前這個不知悔改的男人,想到手裡查到的證據,心底更是痛惜厭惡,他冷冷地抖出一張畫了押的紙,道:“聽你方才的話中,你仿佛很愛你的妻子。可我卻聽你的鄰居們說,從你的房間裡時常能傳來你毆打女人的聲音,你那個寵愛的妻子身上也總是帶著傷痕。”

“更有趣的是,我們在核實身份時,除了發現你的身份是偽造的以外,你妻子的身份竟也是偽造的。”

顧雍又展開一份路引,紙張陳舊泛黃,想來已經有了些年代,他古井無波地念著上麵的名字:“路引上說,你的妻子名叫翠丫。”冷嗬一聲後,他望向李曉棠,一雙銳利的眼眸似乎要將所有的虛假看穿,道:“可翠丫分明是一個早就死去的人,她當時是洛城縣太爺府上伺候小姐的一個丫鬟,無父無母,屍體隔了數日才被人在後山的樹林裡發現,衣衫破碎,全身皆有被野狗啃噬過的痕跡。”

“那時與翠丫在一起的,還有縣太爺府上的小小姐——趙明珠。可樹林裡,隻有翠丫的屍體,以及趙明珠帶血的衣裙。所有人都猜測,她定是被野狗拖走吃掉了。可事實並非如此,你來告訴本官,這位金尊玉貴的小姐如今在哪?”

顧雍眉說出一句話,李曉棠心底的驚恐便多了一分,等聽到趙明珠三個名字時,他就仿佛被當頭棒喝,腦海中飛閃過那個漂亮的女孩求饒的樣子,最後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想要去抓顧雍的衣擺。

“大人大人!您繞了小民吧!小民這也是娶不到老婆所以一時昏了頭啊!”他語無倫次地辯解道:“況且……是!是那明珠小姐仰慕小民,小民不得已才將她帶走的!這些年來,小民一直敬愛她,寵愛她!不敢給她半分委屈,那些彆家的長舌婦定是嫉妒我們夫妻的感情,這才在那抹黑小民的!大人大人,您可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還未等他摸到顧雍的衣擺,旁邊的獄卒就將人架了起來,捆在了柱子上。

顧雍站起來,一身玄色的衣袍使他看起來,就如那地府裡鐵麵無私的閻羅王,他冷冷道:“殘殺幼女,拐賣少女,逃亡二十年依舊不知悔改。串通長公主府姑姑,草菅人命,誹謗朝廷官員。這樁樁件件,你可認?”

“小……小人冤枉啊!”李曉棠隻喊了一句,便被牢牢堵住了嘴。

顧雍又喝了口茶,這才走到越無端身側,問道:“都記下來了嗎?”

越無端這才像是被震醒似的,他咬了咬唇,沉默著將手裡的紙交了上去。

字跡工整有餘,筆鋒卻有些亂了。

顧雍拍了拍越無端的肩膀,在青年耳邊勸誡道:“這是世間最醜惡的地方,可我們身為大理寺的官員,卻要守住心中的淨土,彆被影響了。”

他思索了番,將腰間的匕首取了下來,交到越無端手裡,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拍了拍對方的肩,示意越無端跟自己出去。

等聞到外麵的空氣,越無端霍然有一種從地獄回到人間的真實感,他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

顧雍瞧了他一眼,搖頭笑了笑,卻也沒多說什麼。

轉頭看向一旁的人,顧雍吩咐道:“備馬,去長公主府。”

哪怕聽見長公主府的名號,那人的神色也不見任何變化,隻沉聲說了句“是”,便急步走了出去。

長公主府內——

自“張大福”被大理寺帶走已有三日時光,可卻連一絲風聲都打探不出來。長公主氣得砸了一個杯子,一雙鳳目滿是憎恨。

“這個顧雍藏得可真夠深啊!”

他定是早早便著手去查了,否則怎麼可能皇兄一下令,他便精準無誤地抓到了張大福!

門扉吱呀一聲打開,見到穗玉進來,長公主忙急聲問道:“可查出什麼消息了?張大福招了嗎?”

穗玉眼眸一暗,緩緩搖了搖頭。

“都是群廢物!”長公主失去理智地低吼了聲,她站起身在房內踱了幾步,又問:“太子呢?太子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這話一出口,穗玉將頭低得更下了,低聲回道:“太子殿下稱……”

“近日受了風寒,誰都不見。”

“封昱這是什麼意思?!他想要過河拆橋嗎?!”長公主紅著眼睛,歇斯底裡地怒吼道:“他還有沒有良心!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誰?還不都是為了他!不行,我得親自去見見他!我就不信他敢不見我這個親姑母!”

說著,長公主就提起裙擺,想要推門出去。

穗玉恍然一驚,想要攔住,卻已經來不及了。

房門被拉開,穗玉難堪地彆過眼,長公主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了乾淨。

“顧雍?!”

“殿下千歲。”顧雍不鹹不淡地行了個禮,接著就一擺手,身後的侍衛們抽出寒光逼人的利刃,將長公主牢牢圍在了其中。

長公主霎時瞪起一雙鳳目,厲聲道:“顧雍你反了不成!”

顧雍沒有看他,隻垂著眸冷聲道:“大理寺依法辦案,還望公主體恤一二。”說著,他一揮手,沉聲道:“將公主殿下和那名女侍帶走。”

大理寺帶來的騷動聲驚擾了在府內的樂瑤,才剛剛及笈的少女急匆匆跑過來,許是跑得太快,好看的發髻都散了下來,一枝漂亮的金色蝶形發釵斜斜地掛著,竟像是隨時隨地要落下來。

她不顧那些侍衛的寒劍,飛奔著擋在母親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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