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砍刀背厚麵闊,線條流利,黏膩的血順沿著彎月狀的刀刃滴滴答答淌下,落在顧休休腳下。
她還未有什麼反應,顧佳茴卻驚得連連後退。車輿內極短地響起一聲輕叫,有些尖銳,又很快便被馬蹄聲淹沒。
“閉嘴——”拿著砍刀的男人,凶神惡煞挑開了車簾,露出一顆光滑的禿頭,臉上的傷疤橫貫過麵頰,似是猙獰爬過的蜈蚣,十分駭人。
當他看清楚顧休休的臉,卻明顯怔愣了一下。午時的光正盛,透過砍刀折射出一道柔和的光線,映在她欺霜賽雪的肌膚上,淺瞳明燦,薄唇點朱色,睫羽輕顫著,烏發懶懶散散挽起,美得讓人忘卻呼吸。
光頭疤臉不自知地吞了吞口水,目光微微有些癡迷。他在這山頭上為匪多年,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美貌傾城的小姑子。
直到馬車外響起同夥的催促聲,他才堪堪回過神來,一連應了幾聲,收起手中的砍刀,彎腰俯身進了車輿內。
車轂滾滾在道路兩側碾壓出一條白線,卻是在悄無聲息間,已是脫離了顧家馬車的隊伍,朝著另一個偏僻幽靜的方向漸漸遠去。
光頭疤臉一坐進來,那原本寬敞舒適的車廂就變得狹小擁擠起來,他將砍刀立在車板上,從腰間扔出一條麻繩來,指著顧休休,朝顧佳茴道:“你,把她手綁上……”
似是想起了顧佳茴方才嚇得尖叫的模樣,覺得她有些咋咋呼呼,比顧休休要纏人多了。他又改變了主意,將麻繩扔給了顧休休:“你來綁她。”
顧休休拾起扔在地上的麻繩,沒有多說一句話,也沒有想要反抗的意思,乖順地拿起麻繩,按照吩咐綁起了顧佳茴的手。
原本光頭疤臉還想嗬斥一聲,讓她綁緊些,可還沒說話,卻發現顧休休給顧佳茴綁的竟是死結。
“……”他沉默了一下,聽見顧佳茴在小聲啜泣,身子抽抽搭搭的,似乎害怕極了。猶豫著,向顧休休問道:“你怎麼不喊?”
顧休休:“我喊了,你就會放過我嗎?”
光頭疤臉:“……那倒也不會。”
她點點頭:“那就是了。”
他忍不住又問:“你不怕我殺了你?”
顧休休冷靜道:“怕。”
“……”
他悻悻然地摸了摸光滑的頭頂,殺燒掠奪這麼些年,第一次見這樣波瀾不驚的小姑子,倒是有些稀奇。
一想到雇主的要求,光頭疤臉頭一次生出了些惋惜之情,但江湖的規矩便是如此殘忍,若次次都心軟,他怎麼率著那山頭上的漢子們養活媳婦孩子。
他可是虎頭山上說一不二的二當家!
光頭疤臉又從腰間掏出了一條麻繩,對著顧休休努了努嘴:“過來,我給你綁上。”
顧休休依舊沒有掙紮,聽話地靠上前去,將雙手遞了過去。
他將麻繩繞好了纏繞的姿勢,在看到她雪白柔嫩的皓腕時,又遲疑起來。這樣光滑的肌膚若是用如此粗糙的麻繩捆住,大概要勒出很深的痕跡,定是要落得青紫一片。
猶豫了許久,他才比劃著將麻繩落下,隻是虛虛纏了幾圈,意思了一下,比之顧休休給顧佳茴綁得差遠了。
左右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子,還能跑了不成。
馬車駛出去不知多遠,在幽靜的小路上繞了一圈又一圈,車輿內時不時傳來顧佳茴低低的吸鼻聲,眼睛都哭得紅了。
光頭疤臉不覺得憐香惜玉,反倒是被哭得有些煩了,反手一巴掌扇了上去,似是在敲山震虎般:“你哭什麼?!你最好給老子老實點,彆想著逃跑,不然老子弄死你!”
說著,隨手脫下了被汗水浸透的鞋襪,在手裡團了兩下,捏著顧佳茴的下巴,將那酸臭的布襪塞到了她口中。
顧佳茴眼淚流得更凶了,四皇子隻交代她盯緊了顧休休,不要讓顧休休離開她的視線,不讓顧休休與其他人過多接觸說話。
另外要她扯著顧休休上顧家最尾端的馬車,出了洛陽城後,在分岔路口就將手臂伸出馬車窗口去。
四皇子並沒有告訴她,為什麼要她這樣做。他隻是說,她按照他說的做,待她從永寧寺回來,他便立刻定下日子,送去幾抬嫁妝,請喜轎上門,親自接她回皇子府。
顧佳茴失了身子,又被晾了幾日,一直處於被動,早已是慌得失了神,自然是他說什麼便是什麼。
沒想到四皇子竟是與山匪勾結,想要將顧休休綁走——綁顧休休便算了,明明她已是四皇子的女人,可四皇子卻連她一起算計了進去,根本沒考慮她的死活。
顧佳茴第一次質疑起了自己的決定,她用著多年前的救命之恩,到頭來隻是換取自己為妾。然而於四皇子而言,她如同敝履般隨時可棄,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她沒有惶恐太久,馬車倏忽停了下來。光頭疤臉掀開車簾看了一眼,拾起手中的砍刀,用刀背砍暈了顧佳茴,將其扔在了馬車上。
他扯著顧休休手上的麻繩,將她拽了下去,也絲毫不顧忌,沒有往她頭上套麻袋。
顧休休被拽得腳下一個趔趄,就快要摔倒時,那光頭疤臉卻扶住了她。
她朝他笑了笑:“謝謝。”
“……”他沉默了一下,沒接話。而一旁的同夥是個瘦弱的高小夥,臉長得像個倭瓜似的,聽見這話,笑得厲害:“二當家,這小姑子沒事吧?怎麼被你綁了,反倒還要說聲謝謝……莫不是被你嚇傻了?”
光頭疤臉瞪了他一眼,他連忙噤聲。待顧休休站穩了腳,抬起頭來,那高小夥竟是猶如疤臉方才似的,臉上的表情直接呆滯住了,肥厚的嘴唇張得老大,忍不住驚歎道:“真他奶奶的好看,這小姑子是絕色呀!”
他回過神來,用胳膊肘杵了杵光頭疤臉,一臉壞笑:“二當家,你今日可有福了……”
那欲言又止的調笑,讓光頭疤臉有些不耐,一巴掌扇飛了高小夥的手肘,牽著那麻繩的首端,領著顧休休往前走去。
【我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是山匪?】
【不要進屋啊,那個瘦子說話好猥瑣,什麼今日有福氣了,難道是要劫色嗎】
【太古怪了!專挑今日去永寧寺上香打劫就算了,還偏偏誰都不劫,隻劫走了顧家這一輛馬車】
【這肯定是蓄意謀害,到底是誰這麼壞,一直跟休崽過不去】
【顏狗的世界:顧佳茴哭,閉嘴老子鯊了你。顧休休摔倒,不行我要扶一下。笑死了,這就是美人的待遇嗎】
【佳茴今天有點怪,這事不會跟她有關係吧?】
【還好休崽早有預料,我剛剛好像看到顧家的暗衛了。講真,要是跟顧佳茴有關係,那她真是蠢爆了】
看著彈幕飄過,顧休休不動聲色打量著四周,麵上毫無慌亂之色,除了心臟跳得略快之外,並無其他異樣,反而眼底隱約含著些興奮。
從顧佳茴今日一進門,她就覺得有些奇怪。而後顧佳茴一直黏在她身旁,眼睛中透著警惕,找了那蹩腳的借口不願離開玉軒時,那心底的異樣便越發明顯了。
再一聯想顧佳茴昨日剛去過四皇子府上,以及顧佳茴本沒有資格前往永寧寺,四皇子卻特意給了顧佳茴自己的手牌,讓顧佳茴跟著顧家馬車一起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況這麼多反常的事情加在一起。老夫人先前便告誡過她,當今聖上不喜太子,偏愛貞貴妃與四皇子,這門婚事必不會一帆風順。
她一直謹記著這話,從太子與她的八字合上時,便去尋了父親,向父親借了些暗衛——北魏名門望族皆有馴養暗衛,暗衛比之侍衛武功高強,以一頂十,又行蹤隱秘,保護家主安危最好不過。
在顧休休與朱玉佯裝說悄悄話時,看到顧佳茴不安的神情,她便已是確定了心中的猜想。
四皇子這幾日沒有動靜,故意晾著顧佳茴,約莫是想讓顧佳茴心神大亂,主動尋上門去。隻要掌握了主動權,想要利用顧佳茴急於嫁進四皇子府的心情幫他做些什麼,那便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隻是瞧著方才顧佳茴受驚的模樣,怕是四皇子並沒有跟顧佳茴說實話,不知又用了什麼甜言蜜語哄騙了顧佳茴。
可笑四皇子說些什麼,顧佳茴便信什麼,一直處在被動,被人拿捏而不自知。真不知道她這令人堪憂的智商,在原文中是如何打臉虐渣,笑著活到了最後。
顧休休收回思緒,向前看去。
據傳言,永寧寺是千年前一西域來的高僧一磚一瓦於深林中徒手建起來的。離洛陽城足有一個半時辰的路程,矗立在荒野中,周圍約有四五個山頭。
因曆代北魏皇帝、太後都喜歡來永寧寺禮佛,引得洛陽城中的各大家族也紛紛效仿,後來便約定俗成,隻要是名門望族想要燒香拜佛,必是要去永寧寺。
這便令一些江湖上的山匪盜賊看到了賺錢的機會——自然不敢打劫走官道的王公貴族,但那些為了便利就走了小道的士族女郎與郎君,就成了他們眼中待宰的肥羊。
大部分山匪都是有道義的,劫財不劫色,劫財不殺人,那些士族子弟不在意那點錢財,全當破財免災,再加上山頭地勢險峻,官府不好抓人,北魏皇帝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也有少部分山匪是殺人越貨,劫財掠奪,無惡不作。就像是半年前,顧休休與母親一同去永寧寺上香時,遇見的那夥山匪,便是殺人又劫財的那一種。
而眼前的光頭疤臉,倒叫顧休休有了新的認知。原來不講道義什麼活兒都接的山匪,竟也能露出柔情的一麵——便猶如此刻用麻繩綁住的雙手,虛虛綁了個活扣,她隨便一掙就能掙開,仿佛綁了個寂寞。
反正有暗衛藏在暗處,她一吹口哨就能出來救她,倒不如陪他們演一演戲,看看四皇子到底想做什麼。
光頭疤臉帶著她停在了一處用木頭和茅草搭建的簡陋茅屋前,周圍約莫守著七、八個漢子,他們身形各異,有老有少,無一例外對光頭疤臉很是敬重。
方才見那瘦高小夥被光頭疤臉一瞪,就不再說話,顧休休便在心中有了數,眼前這男人應是山匪中地位較高的領導人。
此刻像是印證了她的想法,見他來了,那幾人齊齊喊道:“二當家好!”
她垂下眸,在齒間回味著‘二當家’幾個字。光頭疤臉身份不低,且吃軟不吃硬,剛剛雖然對她略有憐憫的樣子,卻也沒有準備放過她的意思,不過人隻要有同情心,那就有了弱點和轉圜的餘地。
光頭疤臉朝四周環視了一眼,見周圍沒有任何風吹草動的異常,便牽著那麻繩,吩咐了一句:“都打起精神來!好好看著!”而後領著顧休休進了茅草屋。
殊不知,那茅草屋附近茂密的樹蔭上,早已是悄無聲息間藏進了兩夥人——為何說是兩夥人,除了顧休休向永安侯借來的暗衛外,還有一夥人乃是太子殿下派來保護她的。
兩夥人都是暗衛,內力武功皆是不相上下,一時間竟是誰也沒發現誰,各自安好,隱蔽著各自的蹤跡。
他們接到的授意命令也是如出一轍——不到顧休休生命或人身安全受到威脅時,不得隨意出現。
方才疤臉大漢劫持馬車時,隻是砍了車夫一刀,將車夫踹進了荒地裡,並未做出什麼傷害顧休休的舉動。
因此他們救下車夫後,也隻是靜觀其變,不敢妄動,怕違背了主子的命令。
如今見光頭疤臉將顧休休帶進茅草屋裡,兩夥人頓時都戒備起來,警惕地透過那四處透風的破窗子,時刻關注著疤臉的一舉一動。
隻要他做出任何想要傷害顧休休的動作,暗衛們便會在轉瞬間要了他的性命。
暗衛們全麵戒嚴,反倒是顧休休臉上絲毫沒有緊張的意思,光頭疤臉將麻繩綁在破舊的桌子角上,轉身便要離開。
她極快地向前追了兩步,伸出手輕輕抓住他的衣角,又受驚似的鬆開。
他愣了一下,猶豫著,又將身子轉了回去:“你有什麼話想說嗎?”
顧休休低著頭,那烏發在馬車顛簸間,絲絲縷縷垂在了雪白的頸窩裡,聲音又輕又顫:“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說話時微微帶了些鼻音,像是在極力隱忍著恐懼。直將光頭疤臉聽得心頭一顫,他心裡想,何止是要死了,還是要被男人先淫後殺。
她瞧著年紀不大,也就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又是士族家的女郎,應該是還未出閣嫁人的少女。
未知人事,又花似的年齡與容貌,卻要被人活活糟踐而死。饒是光頭疤臉殺人無數,也是忍不住為之動容,憐惜起她。
他沒敢將雇主的要求說出來,似是怕驚嚇到她,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便隻好沉默不語。
顧休休見他不說話,心中已是了然。看來四皇子是準備殺了她——這倒不像是四皇子的作風,怕是背後還有人出主意——八成是他那個心機深沉的母妃貞貴妃了。
但她又覺得事情不止這樣簡單,倘若隻是想殺了她,那剛剛在馬車上,光頭疤臉就可以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而且瞧著光頭疤臉方才的樣子,似乎是準備離開茅草屋,那便說明,貞貴妃必定還有後招,不單單要她死,怕是還要做些讓她身敗名裂之類的事情。
顧休休垂下的眸中閃過一絲譏諷,想不到貞貴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竟是與謀財害命的山匪勾結。
她此刻甚至有些懷疑,上次與母親前去永寧寺被山匪截殺,又被四皇子碰巧救下,便是貞貴妃為讓四皇子英雄救美,而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光頭疤臉見顧休休也不說話了,心中到底不忍,隻好硬著頭皮安慰了一句:“不要怕,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人早晚都要死的!”
顧休休:“……”謝謝,有被安慰到。
她透過茅草屋的破窗子,向外看了一眼,又不動聲色斂住眉眼,輕聲開口:“大哥哥……你跟我兄長容貌有幾分相像,我可以喚你一聲大哥哥嗎?”
哪怕藏在樹蔭中的顧家暗衛擁有著極強的心理素質,聽見這話,卻也是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定北將軍人中龍鳳,身形欣長,貌比潘安,怎麼就跟眼前凶神惡煞,麵目醜陋的男人長得相像了。
光頭疤臉被唬的一愣,竟是絲毫不懷疑她的話:“你想喚便喚。”他頓了頓,又道:“那你兄長在何處?”
“他在平城。”
“平城……不是已被胡人占領?”
“我兄長是定北將軍。他率兵在平城附近埋守三年,伺機而動,誓要將平城奪回。可惜……我見不到兄長凱旋而來的那一日了。”
她說這話時,忽而抬起眸來,眸中映著盈盈水痕,氤氳著霧氣,唇畔仍在笑著,卻說不出來的淒楚。
光頭疤臉忽然覺得慚愧。她兄長在外禦敵,保家衛國,可他卻為了錦衣玉帛,貪圖些金銀財寶,便要害她性命。
除此外,他又有些警醒——她兄長是將軍,那他幫那雇主害了她後,待她兄長歸來,怕是第一件事就是將他虎頭山的弟兄們剿滅了。
拿錢換命,這可不是長遠之計,那該死的雇主,竟是隱瞞了此事,讓他做虧命的生意!
看著光頭疤臉漸漸動搖,顧休休又添了把火,晶瑩剔透的淚珠從眼尾嘩的一下,墜落在了頸上:“大哥哥不用為我難過,我知你們是為了生計不得已為之……”
她拔下鬢間的金簪,雙手捧著遞到他麵前:“隻求大哥哥幫我,待我殞命後,將這定情信物交還於我的未婚夫……”
光頭疤臉遲疑著,一邊伸過手準備接下,一邊問道:“你的未婚夫又是誰?”
“太子殿下。”
他寬厚的手掌頓在了半空,神色僵硬:“……太子殿下?”
顧休休點了點頭。
光頭疤臉像是聽到了什麼比鬼煞還可怕的東西,一連向後退了幾步,臉色煞白,頸間青筋一根根隱約現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