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抬頭,好似又看到掛匾後汪貴人麵容紅紅的嬌笑聲。
轉過殿前“光明盛昌”的屏門,望著這裡的銅鳳、銅鶴、銅爐……曾經兩個人一起研討詩詞文章書法下棋的一幕一幕都在眼前晃動,不管是撒嬌的耍賴,還是故意生氣等著哄一哄的弄癡,都要皇上幾乎站不穩。
這是他晚年最心意相通的人,他曾經以為,她會相伴他到老……
皇上心裡沉重,好一會兒,輕輕一閉眼,出來大殿,瞅著殿前廊下的秋千架子,慢慢伸手試去上麵的小雪。
眼前是宮裝麗人在秋千上玩耍的身影,皇上一眨眼,聽到宮人跪地磕頭的聲音,皇上喚道:“免禮。”一轉身,他又是無情帝王。
皇上麵容冷肅:“十九阿哥,你看到了嗎?”
“回皇上,奴婢偷偷看過一眼。”這宮人大約三十歲的樣子,一身嬤嬤的打扮,低著頭,可能因為皇上的問話,眼淚出來。
“朕今天來,問你一個問題。當年十九阿哥出生,算你在內,喂養十九阿哥的八個奶嬤嬤裡麵,誰的性格看著最不像奴婢?誰的性格看著最像奴婢?”
“皇上,奴婢想一想。”
好一會兒,這名宮人輕聲回答:“皇上,當年我們八個奶嬤嬤,小阿哥不吃奶,但還是留在貴人和阿哥身邊照顧著,其中陳嬤嬤的脾氣最不像奴婢,大大方方的,可能是她家裡經營鋪子的原因,……還有李嬤嬤,最是膽子小,一般事情都躲著,不敢動手……”
“可還記得,她們有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不像帶孩子的母親?”
“回皇上,奇怪的舉動沒有,”這宮人使勁地回憶著,“……奴婢記得有一次,阿哥攥著貴人的手指頭不放開,貴人笑著說‘這孩子怎麼這麼大力氣?”奴婢前麵養過兩個孩子,知道情況,就說:‘小孩子的小手力氣都大的。’陳嬤嬤看著小阿哥的手,好似很稀奇的樣子。當時李嬤嬤說‘你是不是自己不養孩子,都要下人養著?’”
“……繼續想。朕隔兩天就會來一次。”
“奴婢遵命。……皇上,奴婢能去看看小阿哥嗎?”
“暫時還不行。”
“……奴婢明白。”
皇上抬腳離開,宮人們浩浩蕩蕩的都離開了。宮人跪著行禮,起身的時候一個踉蹌,眼淚先出來。
當年的八個奶嬤嬤,在大火裡死了七個,隻有她,因為自己的孩子病了,汪貴人恩典她回家照顧孩子,躲過一劫。這四年來皇上將她安置在汪貴人住的翊坤宮,是監視,也是保護。她知道,她隻是,想十九阿哥,想自己的孩子,她做夢都想找到真相。
皇上在懷疑任何一個人,她也懷疑。可她們都死了啊。
奶嬤嬤擦著眼淚,默默地回去自己的小屋裡,一夜看著蠟燭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依舊大雪紛紛,一層大雪覆蓋在紅牆黃瓦的皇宮裡,晶瑩剔透,瀟灑一覺醒來,趴在窗邊看著大雪歡喜得來,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和白白的雪花一般澄淨無暇。
“師兄,畫像。”小道士光溜溜的,還沒穿衣服就迫不及待地喊著。
“皇上有畫像。師兄已經和皇上提過,師弟用完早膳去找皇上看。”瀟然道長提溜著師弟回來床上,“大雪的天冷得很,注意保暖。”
瀟灑一眨眼,知道去找皇上就能看到娘親的畫像,乖乖地伸著胳膊腿穿衣服。
“瀟灑知道~~瀟灑去找皇上。”
小道士今天吃飯的速度明顯加快,隻是飯量在這裡,總要一口一口地吃不是?等他洗漱完畢用完早膳,大雪已經變小了,有宮人們披著蓑衣在掃雪,還有在堆雪人的。
瀟灑也心動,偷瞄王嬤嬤拿著棉襖外褂過來就要跑,叫瀟然道長一把抱住,道:“多穿幾件衣服。”
瀟灑掙紮著不樂意:“師兄,瀟灑不冷。穿多衣服笨笨的哦。”
“暖和第一。”
瀟然道長接過來外褂,硬是給愛美的小孩子套上,再給披著一件不掛雪珠子布料的厚棉花大氅,換上一雙厚底木屐棉靴子,能遮住耳朵的虎頭帽……小道士瞬間變成一個紅通通的大圓球,動一下就跟滾起來似得,鼓著臉頰滿臉不得勁。
“今兒大雪不上朝,皇上在文華殿舉行經筵,師弟先去給皇太後請安,再去見皇上。”
“知道~~~”
小道士穿的太多邁不開步子,乾脆滾球兒一般在半空中飛著去見皇太後,皇太後正和一群妃嬪們賞雪,見到他的模樣,都樂嗬嗬地笑。瀟灑就更委屈。
見完皇太後,飛去文華殿找皇上,皇上和一群大臣看見他,那更是笑得直白。
皇上示意講學暫停,一眼看到熊孩子不樂意的小樣兒,笑容更大,笑聲更響亮。
“你看你這穿的,一年的衣服都穿身上了。”
“師兄給穿的!”
小道士抗議師兄給穿這麼多,手上一副朱紅色菱格紋棉手套,要抱歉行禮都困難,皇上笑笑,試著要抱一抱,差點沒抱起來,皇上樂了:“這一身估計有二十斤。”
那絕對有二十斤。文華殿燒著地暖,瀟灑一進來身上暖烘烘的,就要脫,可是皇上說:“不能脫。先去乾清宮等著汗阿瑪,到了暖閣裡再脫。”
“瀟灑去等皇上,叔叔伯伯們再會。”說著話,人就飛走了,跟一個大紅球一般在空中和雪花一起飛舞。
皇上笑著搖搖頭。
大臣們看著十九阿哥活力十足的樣子,也是樂嗬。
大清朝廷來自關外,和曆朝曆代不同的另一個地方是服飾,女子的花盆底,男子的長袍、外褂、端罩等等,在冬季的冷天裡,官員們均用端罩來代替補褂和常服褂。
皇帝的端罩,質地用紫貂或黑狐,以明黃色緞作為襯裡。皇子的端罩,質地用紫貂,以金黃色緞作為襯裡。親王、郡王、貝勒、貝子的端罩,質地用青狐,以月白色緞作為襯裡……以此類推,官員們按照品級來,也是一樣。
上行下效的,無論是在官方還是在民間,使用皮貨都十分泛濫。本來江南人認為皮毛是野蠻人穿的,現在也穿,這也是為什麼小道士憤怒於有人去南京紫金山打獵獵取皮毛的起因。
皇上知道熊孩子長在紫金山,狼媽媽養大的,就沒給他準備皮毛端罩,可這大冬天這麼冷,不穿擋風的皮具就要多穿棉袍,三頭身的小孩子長得又胖,可不是穿的圓滾滾的?
瀟灑進來乾清宮小暖閣,還沒脫去大衣服,一眼看到太子和三郡王走進來,一身紫貂皮毛端罩毛發亮麗,圓領,對襟,平袖,袖長至腕,長至膝下,毛皮外翻著,對襟處綴銅扣四枚,褂左右垂帶共四條,垂帶的顏色與襯裡的顏色相同,金黃金黃的亮眼。
瀟灑注意到,太子的衣服是前後左右四開裾,其他人都是左右兩開裾,看看自己的衣服,也是左右兩開裾,問太子:“衣服不一樣哦。”
太子笑道:“你四哥沒有和你講衣服禮儀?”
“四哥說不用講。”
“這倒也是。宮人們會打理好的。”
哥仨換下來大衣服,發現他們的十九弟裡麵貼身的袍子也是厚棉花的,都笑。可這樣宮人還擔心小孩子冷著,抱著他坐到炕上,拿過來一床毯子給他裹著,就露一個腦袋在外麵。
小孩子陷在毯子裡幾乎看不見人,三郡王可勁兒樂嗬:“十九弟,三哥聽說練武功的人不用穿太多衣服。”
“師兄要給穿。”小道士也是煩惱,腦袋伸著要喝水。太子端起小碗給喂水,又笑:“十九弟,你這待會兒去廁所可怎麼辦?對了,二哥想錯了,十九弟還穿開襠褲。”
小孩子還不知道穿開襠褲是要被大人笑話的,很是顯擺:“褲子方便哦,二哥也穿哦。”
太子:“……”
三郡王哈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附和:“十九弟說得對。開襠褲方便。”
哥仨玩鬨著,太子明智地閉上嘴巴。不一會兒,曹寅帶著曹顒來給皇上請安,也進來等著,瀟灑一眼看到曹顒穿的更多,很是找到同伴的歡喜:“曹顒,衣服多多的哦。”
曹寅和曹顒沒想到太子和三郡王也在,父子兩個趕緊行禮,太子臉冷著,沒有說話。三郡王打圓場:“免禮。坐下來用點熱湯,這天冷的哈一口氣都是冰。”
曹寅知道太子心裡有疙瘩,曹顒擔心父親,和十九阿哥勉強笑道:“謝太子殿下,謝三郡王賜座。回十九阿哥,奴才怕冷,所以穿得多。”
包衣們見到皇家人都自稱“奴才”,這個“奴才”和宮人的“奴才、奴婢”都不一樣,這是一種親近,說起來,宮裡各皇子們府的宮女丫鬟也是包衣,都身份高著。
瀟灑小道士很是關心地招呼:“你去喝熱湯。記得不要吃冷的哦。”
“奴才謝十九阿哥。”曹顒鼻子一酸,“奴才記得不吃冷的。”
暖閣裡氣氛有點壓抑,瀟灑用完一碗糖水,發現太子還在生氣,三哥也不敢說話,對太子喊:“玩榫卯積木。”
太子:“……”
太子拿弟弟沒有辦法,搬過來一套大炮積木在炕桌上,陪著玩。
榫卯不愧是先祖智慧,不用一袋泥土,不費一顆釘子,做出家具、閣樓,都能千年不倒。
像故宮保和殿、太和殿,天壇主殿“祈年殿”,幾十層高的木塔、寺廟等著名建築的飛簷翹角,雕梁畫棟,都是榫卯的魅力。
華夏工匠的巧思,幾千年的智慧結晶都在這一榫一卯之內。無論是構思精巧,還是文化底蘊,創意,或者生命力,至今無一能出其右。瀟灑和太子玩得開心,但奈何太子跟不上。
瀟灑不斷糾正:“二哥,這裡要穿過來哦,二哥,凸為榫頭,凹為卯眼哦。”
太子:“……”列祖列宗在上,他為什麼要玩這個?
三郡王慢悠悠地品茶,發覺太子的情緒緩和了,笑了笑。
曹寅和曹顒發現太子玩得投入,不再對他們冷臉了,狠狠地鬆一口氣,又在心裡感激十九阿哥。後來不斷到來的大臣們也都看的投入。
小係統看著,想起來他係統裡的一些玩具,討巧道:“我有更簡單好玩的樂高積木哦,放在端本宮了,小道士派人去取。”
瀟灑一聽,那果然有興趣,從荷包裡掏出來一個金瓜子給劉二:“去端本宮取我的積木哦,要穿多多衣服哦。”
劉二笑嘻嘻地接過來金瓜子:“阿哥放心,奴才馬上去取來,保證穿多多衣服。”
劉二取來四個大箱子,一打開裡麵的小方塊都露出來,所有人都看得傻眼,小道士很大方地分發下去:“一百萬個小方塊哦,更簡單好玩哦,想拚成什麼樣子就拚成什麼樣子哦,不用看說明書哦。”
太子想暈:一百萬個方塊。
三郡王來了興趣:在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拉著曹寅、曹顒,彙同幾個大臣,一起趴著撅著屁股拚啊拚。
這個對比榫卯來說確實簡單很多,太子要小孩子自己玩榫卯大炮,也跟著玩這個,他還咬一口,發覺這材質不是木頭,好奇地問:“十九弟,這是什麼?”
“南方的橡膠樹上的膠去掉毒氣後製得哦。”
橡膠有這個用途?軟軟的,無毒,還防水有彈性……怪不得皇上直接派人去南方老林子找橡膠樹和金雞納樹。
太子不再說話,埋頭拚啊拚。
所有人都投入進來,撅著屁股拚啊拚。
等皇上講學結束,一回來,差點以為自己走錯地方。皇上看著熊孩子跟前拚成的榫卯大炮,自己的小人像,真是自己!目瞪口呆。
皇上顫著音問:“怎麼拚成的?”
瀟灑:“想著皇上大致的形狀,然後就做出來了哦……就跟畫畫一樣,很簡單哦。”
皇上舉著自己的木頭小人像,隻想說……你在逗我吧。。。
小道士目光純真疑惑。
皇上一抹臉,不想和腦袋瓜非比常人的孩子說話。
皇上將小人像沒收,抱著熊孩子進去另一個暖閣,從多寶閣上取出來一幅畫。
畫兒在麵前徐徐展開,小道士愣愣地看著,驀然“哇哇”地哭。
畫上的人,數著小兩把頭,和宮裡娘娘們一樣的寬大旗袍,頭上沒有釵環,一朵紅色的牡丹花,好像仙女一樣好看,這是瀟灑的娘。
“瀟灑的娘,瀟灑的娘,哇哇——哇哇——瀟灑的娘好看——”他“哇哇”地哭著,淚水漣漣,裡麵有無儘的思念和孺慕之情。聽得皇上也是心酸。
“胤禝有娘,胤禝的娘很好看,胤禝的長相隨了親娘,一樣好看。”皇上抱著小孩子輕聲哄著,自己也是眼睛濕潤。
瀟灑看著畫兒很是哭了一場,站在暖閣裡的鏡子前麵看了又看,他長得像他娘,腦海裡浮現他娘的麵容,他娘長什麼模樣?
皇上和太子、大臣們談事情,他坐在炕上,不知不覺地拚出來兩個人,皇上和他娘,一人牽著他一隻手,一起笑。
他看著看著,眼淚又出來,“哇哇”地哭著,自己哭著也不要任何人哄,哭一會兒擦擦眼淚不哭了,又開始拚圖,有他娘抱著他吃糖葫蘆的小人像,還有他娘教他念書的小人像。
皇上心裡不好受,可他還是要瞞著小孩子。臨近午休,皇上哄著小孩子睡覺,事情還沒談完,吩咐其他人都明天再遞牌子,派人送曹顒去端本宮做第五個哈哈珠子,獨獨留下曹寅。
曹寅跪在地毯上,不敢抬頭。
皇上也沒喊起身。
“徐家三兄弟,怎麼死的?”
“回皇上,這事情,臣還在查。大火後,臣曾經去過一次徐家,見到退休在家的徐乾學,他的身體很好,還說要在家裡建造一個藏書樓,蘇州最大的一座,江南數一數二的,要奴才幫忙尋找一些孤本書籍。後來,他去世後,臣隱約聽傳言說,他是中毒死的。臣無能,沒有辦法開棺驗屍。”
作者有話要說:古代國內是不分手指頭的手套,西方是分手指頭的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