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的謝思言手腕乖張,陰晴不定,治下稍有不遜,便會招致禍殃,眾人畏之如虎。也因其冷情近無人性,致眾叛親離,幾成孤家寡人。
不多時,廣西出了叛亂,朝廷接連換了幾個主帥都無法平定亂局,出乎眾人意料的,謝思言主動請纓,南下出征。
這等戎務本是跟身為百官之首的謝思言無關的,即便朝中當真無人可用,也不會勞動到這位頭上。眾人皆不解,這塊上上下下俱避之不及的燙手山芋,謝思言為何要主動接在手中。
就連已經兩三年都不曾與謝思言說話的謝宗臨也破天荒跑來書房詢問緣由。
“你縱再是權焰滔天,也非行伍出身,行軍打仗這等事,你摻和什麼?你以為隻要坐在帳中運籌帷幄就能打勝仗了?”
謝宗臨越說越惱,一時新仇舊賬一湧上腦,慍色愈盛:“我原也是不想管你的,但你若有個好歹,我這些年栽培你的心血就全喂了狗,我百年之後,謝家也還需你撐著,我總是不能讓你出事,否則將來也無顏麵見列祖列宗……”
一直漫不經心規整書畫的謝思言突然轉頭看來。
“魏國公說罷了麼?說罷了請便,若是還沒說罷,我出去,這地方留給國公,國公細細說,慢慢說,想說到何時說到何時,等國公說儘興了,我再回,國公以為何如?”
謝宗臨氣得渾身發顫:“你……”
“國公看兒子是不是頂孝順?國公不是總說兒子不會為國公考量,總說兒子不懂您的苦心?如今您與兒子勢同水火,兒子便走得遠遠的,讓您清淨幾天,想來兒子不在的這些時日,您能舒心不少,您說呢?”
謝思言撂下這番話,果真說到做到,抽身就走。
謝宗臨悲呼一聲,踉蹌一下,麵容灰敗。
這些年下來,他一早就後悔了。
他悔不當初。他當年不該那樣專斷行事,若他沒有插手,莫說兒子現下不會變成這般,興許也早已經成婚有子了。
他一切行事初衷都是為兒子著想,卻不曾想最後變成如此局麵。
思言大權獨攬後,那般針對仲晁,也是因著陸聽溪的死。
當年所有跟陸聽溪之死相關的一乾人等,死的死,廢的廢,無一幸免。
就連他這個父親,他也不放過。
他就是要以父子反目來摧折他身心。這種折磨興許會跟隨一生,至死不休,陰魂不寧。
這些年來他也總算看清了,思言始終未能從陸聽溪之死的傷痛中走出來。
也或者,他自己根本也不想走出來。
永遠活在過去,永遠沉湎。
大抵這便是他懷緬陸聽溪的方式。
他自認自己對鐘氏也是情意深篤,但到了兒子麵前,實在自歎弗如。
……
謝思言動身之前,去沈安的墳塋前立了一回。
他曾一度後悔,後悔當時離京之前跟沈安說了那番話。
他總忍不住想,如若他當初沒有那樣做,沈安會不會多活兩年,有沈安陪在身側,陸聽溪不會出事。
沈安位卑,但智計無雙,即便保不了葉家,也至少能保住陸聽溪。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沈安在先前就已下定赴死的決心了,縱沒有那次晤麵,沈安也會走出那一步。
沈安若地下有知,應當也會追悔不已。
當初若不死,非但能護住陸聽溪,說不得還能藉此相護之恩,娶到陸聽溪,得償所願。
可這世間自來無如果。
眼望滿生茅草的孤墳,謝思言緩緩道:“興許,我眼下決意之事,跟你當年自裁之舉頗為相類。”
“不過求一個解脫罷了。”
落日黃昏,形影相吊,他的聲音散在風裡,卷匿入季秋的蕭瑟中,深隱不見。
……
抵達廣西後,不消一月,謝思言就平了亂。
驚人的順遂。
然則返京途中遇襲,又逢民亂,局麵膠著。
陷於兵戈之亂中的謝思言卻始終自若。
這時節,他想的居然並非如何全身而退。
他細細梳理了自己這些年來的諸般作為。
他手刃了盧譽、吳籌等人,他鬥倒了仲晁,他鏟除了常家,他甚至親手整死了鹹寧帝,扶立已視鹹寧帝為陌路的太子登基。
他為陸聽溪和母親都報了仇,但他心中卻無一絲快意。
這麼些年過去,他還是會禁不住想起他南下去抱璞之前,跟陸聽溪見的那最後一麵。
他記得她當時還答應了給他畫肖像,他於在山崗之上,在心底暗暗籌劃著未來。
那個午後的風浸了日光的暖,也蘊了花木的香,那樣的情境,一旦從記憶的淵深瀚海中浮起,就總是散著光,生著熱,照亮他荒蕪蕭疏的世界。
即便多年後的今日回想起來,也依舊鮮明得恍若昨日。
隻是一彆成永訣,有些心願終要成空,有些人似乎也隻能活在回憶的困城內。
也興許還有重見之日,世事既總無常,那說不得兜兜轉轉,還會回到初始。
誰知道呢。
他幼而失恃,被父親拘管得木偶傀儡一樣,倘若沒有陸聽溪,他大抵會一直順著他父親為他預設的路走下去,一生都為他人而活。
從某種程度來說,陸聽溪是上蒼對他的饋給。
既是贈與,又怎會無端收回呢。
謝思言奇異地燃起了些許希冀。
與衝撞而來的暴民同歸於儘之前,他心底古井不波。
這樣結束也沒甚不好。
最後一絲天光在眼前消匿,百骸虛浮,神智渺遠。
……
天興四年,殿閣大學士謝思言南下廣西平叛,不盈月而勝,軍民振奮,然北歸途中,適逢民亂,鯨鯢四起,鋒鏑裹襲,不待馳奏請兵,閣老斷其芻糧,孤軍應敵,殲賊酋,搗賊穴,玉石俱焚。
人皆異之,閣老天縱之才,百龍之智,緣何不待馳援而猥自涉險?一時天下惋愕,唏噓不已。
唯其父魏公默之。魏公聞訃告,一夜白頭,人問其故,答非所問,徒喚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