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覆水(2 / 2)

因為……如果分辨出簡懷逸和駱枳當時姿勢的古怪,那麼後麵一係列由此衍生的想法,簡直太順理成章了。

順理成章到那很可能就是最叫人齒冷的真相。

駱鈞垂在身側的右手緩緩捏緊。

他說不清正在身體裡猙獰穿梭的究竟是種什麼情緒。

有對當時誤會駱枳的錯愕愧疚嗎?

或許有吧,但非常稀薄,淡得幾乎一閃就被吞沒了。

更多的,還是被最信任的人欺騙,和識人不清的仿佛被嘲諷羞辱了的憤怒。

他已經很久沒這麼憤怒過,氣急敗壞怒火中燒,連喉間都泛起淡淡血腥氣。駱鈞用力拎起簡懷逸的衣領,他的胸口急促起伏著,手上幾乎繃起隱隱青筋。

駱鉤啞聲問∶為什麼?

已經給他做了許多年助手,簡懷逸很清楚他問的為什麼是指哪個問題。

駱鈞不關心簡懷逸為什麼要對駱積這樣做。

或許以後會關心—等到事不關己、可以從容施舍一點憐憫的時候,會關心一下駱積,給些作為安撫的補償。

又或許是知道了某些終將被暴露出來的真相,一點點揭開被粉飾的過往,弄清當初究竟都發生了什麼的時候…那個時候,駱鈞大概會後悔得忍不住跑去跳樓。

但至少現在,駱鈞並沒在關心駱積,也並不是在為駱積的遭遇發怒。

這是個極度以自我為中心又無比傲慢的人,自身的尊嚴和絕對正確比什麼都更重要,你要證明他錯了,那還不如扒掉他的皮。

駱家人好像都是這樣,也不知道怎麼基因突變,竟然會出了一個格格不入的駱枳。

即使我不主動承認,你也早晚會查到的。

簡懷逸說∶懷疑就是這樣,一旦生出來,就不可能完全抹得乾淨了。

過去有那麼多次,簡懷逸和駱枳起了衝突,他不都什麼也沒查過,就定了駱枳的罪嗎?他既然選擇了簡懷逸做自己的助手,就不會輕易動搖和質疑,哪怕簡懷逸給出的理由的確有些漏洞,哪怕駱枳是他的親弟弟…….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假如駱枳死在這場海難裡呢?簡懷逸問。

聽到那個字眼,駱鈞凝定的視線忽然顫栗了下∶你說什麼?

…….名枳怎麼會死?

駱枳的命硬得很,那麼多次都活下來了,怎麼會掉進海裡就死了?

這次的救援非常及時,也非常專業,一定不會落下什麼人。

一定有哪艘救生艇把駱枳撈起來了,隻是因為沒有親人朋友在身邊,暫時無法確定駱枳的身份,所以才沒有聯係他們.

大哥,駱枳根本不會動了。簡懷逸的聲音很輕緩,他在掉下去之前,人就已經是個空殼了。

駱鈞的手臂一動不動地僵在空氣裡。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像是帶著血腥氣,最後變成了某種近乎急促的喘息。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簡懷逸的聲音還在響∶你不能接受的,不是''駱枳死了''這件事,而是''駱枳因為你的過錯死

不論其他人在這件事裡曾經起過什麼作用,是因為駱鈞沒有及時想起駱枳,一切才會在最終變成這樣的。

即使郵輪發生側翻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駱鈞也完全沒有生出有關駱積的任何一丁點念頭—怕想起稍微一點,讓船員聯係彆的救生艇設法打撈施救,或許也來得及。

你們家人很有意思。簡懷逸輕輕笑著,就像你們也不是真的在乎駱夫人。你們在乎的,隻是駱夫人狀況變差這件事,和你們有沒有關係。

這兩種是不一樣的。

駱鈞的眼底透出些從未有過的陰鬱,同時生出格外鮮明的反差的,是那股激烈得仿佛能擇人而噬的暴怒漸漸淡了。

這顯然並不是什麼好的轉變,駱鈞盯著他,眼底的沉鬱越來越明顯,整個人像是慢慢被剝去了一層,然後又凝結了最潮濕陰冷的夜露。

駱鈞問∶有什麼不一樣?

很不一樣。領子被揪得太緊,簡懷逸咳了兩聲,才又繼續仿若無事地說下去。

如果你在乎的是駱積,你會發了瘋一樣找他…你會找一大批船,明知道徒勞明知道可笑,但還要在海底打撈一個月,最後抱著一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骨骸痛哭流涕。

說到這裡,簡懷逸甚至不無惡劣地笑了笑∶大哥,你以後說不定真會這麼乾的。

他從沒用這種語氣對駱家除了駱積之外的人說話,在駱家父子麵前,他永遠都是最恭順聽話的那一個,他當然知道他們都想聽什麼。

所以從小到大,他能輕易截取駱枳對家人全部的善意和孺慕,他隻要說他們就會信。

其實當初那個領帶夾,簡懷逸自己都沒抱著能騙過駱鈞的打算——駱枳有任塵白的母親牽線,可以去見什麼跨國集團的創始人,可以哄得對方眉開眼笑,甚至為了駱枳把一筆八位數的單子就那麼隨手給了初出茅廬的駱鈞。

他有什麼呢?他隻有一個半瘋的駱夫人,每天像是驚弓之鳥一樣躲避著夢裡來的質問譴責和愧疚不安,逼著他去做駱家二少爺惟妙惟肖的影子。

他學的多像,他多想真的成為駱枳。

駱家怎麼會有駱枳那樣的人,乾淨熾烈得像團火。

明明應該張揚得明亮到刺眼的,卻因為想要親近家人,自己把自己的燙壓下去,變得溫熱柔軟,暖融的地靠上來輕輕貼一貼。

後來這團火在駱家人手裡一點點冷下去,冷成隻剩餘溫的軀殼,再連這點餘溫也散儘,溺進不見底的深邃冰海裡。

如果你是這樣的人,我不會和駱枳搶你們,我用不著和他搶你們。

簡懷逸停了一停,又繼續說∶但你不是,你太害怕''是你導致了駱枳的死亡''這個結論,所以你一定要推翻它。

駱家人都是這樣。

什麼樣的家人會怪罪一個七歲的孩子弄丟了自己和妹妹?甚至把這當成罪狀,懲罰了駱枳這麼久?

他們怪罪駱枳,隻不過是為了開脫自己。

開脫自己沒有保護好駱橙的過失,開脫自己害得駱夫人神誌失常的疏忽。

隻要認定這些都是駱枳的錯,自己當然就能一身輕鬆了。

簡懷逸說∶你會查,你會翻出每個可疑的細節,懷疑每個可疑的人。你早晚會查到我,然後你會恨我。

駱鈞對他的所謂信任,其實隻不過是來源於駱鈞拒絕承認自己挑錯了人而已。

駱鈞從不懷疑他,在他和駱枳衝突的時候永遠偏袒他。隻是因為駱鈞拒絕承認自己可能選擇了一個錯誤的助手,拒絕承認自己承認的那個弟弟,其實天生就是農夫懷裡的蛇。

但這種偏袒和信任,在駱鈞急需有一個人對駱積的死亡負責的時候,會變得完全不堪一擊。

你會恨我害死了駱枳。

然後你們一家人都會恨我——你們會恨不得殺了我,會收集證據把我扭送入獄,然後就能輕鬆地在駱枳的墓前歎一口氣,掉兩滴眼淚,繼續過你們的日子。

簡懷逸說∶就像你們當初心照不宣地決定,把那場走失的全部責任,都推給駱積一樣….

簡懷逸的話沒有說完。

他被駱鈞重重扇了一巴掌,整個人悶哼一聲向後折過去,嘴角瞬間流出了血。

駱鈞把他扔開,寒聲問∶你和他一樣?

簡懷逸被打得狼狽,半邊臉迅速紅腫起來,卻還是牽動嘴角,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當然不一樣。

駱鈞雖然暴怒,卻沒有否認他說的那些事。

這是駱鈞為數不多的幾個優點之一,駱家未來的繼承人,天之驕子,沒在泥裡滾過,還沒有鍛煉出矢口否認謊話連篇的無恥本事。

駱鈞反駁不了他的話,因為隨著駱枳死在了海難裡這個前置條件的出現,後麵的一切都會順理成章地按照那樣的狀況發展,就連駱鈞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所以駱鈞也隻能因為他無恥地去和駱枳作比較,打了他這一巴掌。

當然不一樣。簡懷逸說,大哥,我不像他那麼好心。

他要自保,要活下去,要在駱家繼續當他的假少爺,要拿到他想要的所有東西。他不會甘心去當那隻替罪羊,不會讓駱家人心安理得的踩著他,繼續自欺欺人地過日子。

簡懷逸側過臉,在肩頭的衣物上蹭去嘴角的血;所以我決定對所有人說當時你要打駱權.,我攔著你,推操間恰好發生了意外。

在駱橙的視角下,當時的情形甚至就是這樣。

駱橙縮著的那個角落在駱鈞背後,在她看來,就是簡懷逸在攔著要對駱枳動手的大哥。

至於後來發生的事,已經混亂到那種地步,又有誰清楚呢?

船體傾斜,我們就被你推了下去。

駱枳一掉進水裡就沒意識了,我抱不住他,眼睜睜看著他沉下去。

我拚命喊你救他,可你隻是把我拉上了船,你沒有及時通知救援,因為救生艇隻能再上一個人....

簡懷逸迎上駱鈞眼裡難以置信的震驚。

你是養子。駱鈞的聲音喑啞,他沉默了這麼久,居然隻是說出了一句全無力道的反駁,父親不會信你的話。

簡懷逸笑起來。

他知道自己賭贏了,陰差陽錯,駱鈞完全沒辦法找出任何證據自證清白——至於養子親子,駱家人真的有那麼在意親情和血緣嗎?駱枳難道不是他們親生的兒子?

簡懷逸忽然覺得相當嘲諷。

費儘心機步步算計,什麼惡心的事都做了,他就從駱枳手裡搶來了這麼些個東西。

有道理。簡懷逸點了點頭,那就再添一個劇情吧.…大哥。

駱鈞無聲擰了下眉。

他忽然生出濃濃的不祥預感,雖然不清楚簡懷逸要做什麼,寒意卻依然由心底源源不斷地滋生出來。

乾什麼呢!不遠處有人察覺到了他們的異樣,正快步過來,什麼時候了還打架?現在是打架的時候嗎!已經這麼亂了……

好幾個人影匆匆趕過來,混亂的腳步聲響在甲板上。

簡懷逸問∶想過幾天駱枳過的日子嗎?

他拾起手,握住駱鈞的手臂猛地回拉,用力推在自己身上,身體驟然失了平衡向後仰下去.

駱鈞心頭一驚,要去扯他,卻已經被趕來的船員七手八腳製著,不由分說重重按住,

...

這個場景實在太熟悉,駱鈞手臂被擰得向背後反折,摔在粗礪的甲板上,心在胸腔裡無限沉下去。

他想起那天和簡懷逸打了一架的駱枳。

他其實猜得到駱積在賭什麼氣,駱積不願意他們給簡懷逸過生日,因為那本來是他的生日。

可駱鈞很難理解這有什麼問題。隻不過是一個生日而已,他和父親都從來沒有過生日的習慣,簡懷逸的生日宴也隻是用來聯絡社交用的,並沒什麼更多的實際意義。

駱鈞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忘記這件事,他的工作很忙,沒什麼時間去照顧一個不成器的四處惹禍的弟弟。

但相同的場景輪轉到他自己身上,他被塞進駱積的視角,被稍一掙紮手臂就會脫臼的疼逼得滿頭冷汗時,那段記憶又毫無預兆地跳出來。

.....

駱枳被駱家的保漂擰著手臂,按在地上動不了。他走過去,把駱枳的煙在駱枳眼前撚滅,問駱枳是不是非要毀了他們家。

駱枳卻隻是安靜地看著那顆煙,看著最後的火光也一點一點暗下去。

然後駱積抬起眼睛。

半邊天幕是五光十色的璀璨煙火,駱枳坐在另外那半邊靜黑裡,安靜地看著他笑。

大哥,我二十三歲了。

駱枳對他說∶你忘了祝我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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