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塵白(1 / 2)

駱鈞坐了很久,才意識到電話裡隻剩下了掛斷的忙音。

這也沒什麼奇怪,畢竟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對方的態度和緩,多半是把他當作遇難者的家屬對待,自然不會像生意場上那樣客套寒暄。

那個明家….原本也沒有和他客套寒暄的必要。

明家的領域在海上,不僅做郵輪和海貿生意。少有人清楚這個盤踞海上的家族究竟有多深的底蘊,隻不過凡是生意裡有船的都知道規矩。

公海上那幾條最熱的航線,起了衝突糾紛要去找明家裁定;海運途中遇到了什麼麻煩,隻要及時求明家庇護,多半也能轉危為安。

這次出事故的隻是明家旗下相當不起眼的一艘中噸位郵輪。救援相當專業且及時,絕大部分人隻是受了些驚嚇,連受傷都是少數,針對每位乘客給出的理賠金額依然已經高到令人咋舌。

駱鈞漫無邊際地想著,忽然後知後覺,被自己最初那個念頭裡的某個詞尖銳地刺了一下。

那個想法卻變得越來越尖銳,直到刺穿了他的皮肉,血跡斑斑地勒得他動彈不得。

….難者。

明明救援專業又及時,連受傷都是少數,為什麼會有人遇難?

為什麼遇難的人偏偏是駱積?

他這樣想著,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些想法的可笑。他像是正在做一份拙劣的呈堂證供,每個字都在拚死抵賴,每個字都在不打自招。

因為他直到最後才想起駱積,所以即使再專業的救援,也趕不及去救一個不會動的空殼。

因為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弟弟變成了一個空殼。

他終於無法抵賴他的罪行,那罪行不僅限於郵輪遭遇的海難,而要向前延伸十三年,回到那個走丟的孩子被領回家的那天午後。

他從來沒有任何資格去教訓駱枳。他懦弱著自以為是,可笑地冷眼旁觀而現在,他依然隻能靠著去做一件更懦弱和可笑的事,來抵消回憶裡滋長出的撚磨血肉的荊棘。

駱鈞抬起視線,他看到了等在門外的車

那輛車是駱家主常用的座駕,會把他接回家,駱鈞並不清楚自己回家後會麵臨什麼,於是他又想起駱積。

駱枳每一次回駱家,都是這樣的體驗嗎?

不算準確,應該會比他更難熬。

完全不知道等在家裡的會是什麼,不知道每個人又會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像是漂浮在黢黑的冰海上,可能被任意一個浪頭拖進隻剩寒冷的無邊陷溺。

看,他並沒有比簡懷逸強到哪去,他也在無恥地去和駱積比較。怎麼配和駱積比呢?他活該的。

駱鈞站起身,他沒有立刻出門上車,而是拿起手機,又撥通了另外一個電話。

這次對麵沒過多久就接起∶找我有事?

任塵白。駱鈞說,你手裡應該有不少簡懷逸的把柄,交給我。

電話的另一頭沒有立刻回答,安靜幾秒,輕輕笑了一聲。

笑聲和那個人慣用示人的形象同樣溫和,意味卻並不明確。駱鈞沒有陪他打機鋒的耐心,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在和他合作,你最近在幫他。

他早知道任塵白在暗地裡和簡懷逸合作。事實上簡懷逸在生意場上的手段並不如鑽研人心這麼精到狠辣,有許多因為經驗不足而不夠縝密周全的地方,那些小動作幾乎算得上自作聰明。

駱鈞並不清楚簡懷逸和任塵白做了什麼交易,甚至不知道這兩個人為什麼會湊到一起。他沒有去細查,因為在他看來,這也並不算是一件多大的事。

任家和駱家的生意原本就沒有衝突,駱夫人和過世的任母是舊交,兩家子弟從小就時常來往,任塵白又對駱枳一向不錯。

如果是想要弄到駱家的什麼商業機密,不辭辛苦地繞一個圈子從簡懷逸這個養子身上下手,還不如直接去找駱橙…

駱鈞的思緒正在運轉,忽然被某個跳出來念頭一絆,毫無預兆地停頓了片刻。

..

似乎是在拿掉那自欺欺人的障目一葉後,許多原本似乎毫無必要仔細思考、更無需理會的不起眼的細節,忽然就變得引人注意起來。

任塵白對駱枳一向不錯,為什麼會去找簡懷逸合作?

任塵白究竟為什麼要和簡懷逸合作?

他們都乾了些什麼?

不等他理清想法,電話對麵的人已經又笑了笑,半是打趣地接口∶怎麼回事,你弟弟偷你印章了?

駱鈞沉默下來,沒有立刻開口回答。

他很清楚對方口中的你弟弟是誰。

是他親手給了簡懷逸這個身份,於是圈子裡的人暗地裡再不屑這個鳩占鵲巢的養子,明麵上也要對簡懷逸多一份尊重客氣。

-當然,這個身份給簡懷逸帶來了多少尊重和客氣,那個被占了巢的原本的鵲,自然也就也相應地被反饋了多少冷待和不屑。

成年後被派出去做事,曆練多了,自然知道分寸進退,但十幾歲的少年是很難完全把握好這些的。

駱枳因為這些事打過很多場架。

因為那三年的遭遇,駱枳在最該補營養的時候嚴重虧空,身體其實一直不算很好,從小到大沒少生病。

但打架這種事,駱積卻從沒有吃虧的時候。

養尊處優的少爺們沒那麼打過架——單打獨鬥當然不是對手,可就算找來一群人圍堵駱枳一個,也占不上什麼便宜。

他們幾乎是被駱枳遛著玩,火冒三丈又灰頭土臉,暈頭轉向怎麼都找不到人,一抬頭卻看見駱枳坐在樹上曬太陽。

駱積從沒吃過哪怕一次虧,他知道怎麼借力打力,知道怎麼布置陷阱,根本沒人能打得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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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駱鈞也從來想不通,駱枳究竟在怕什麼。

駱枳究竟是在怕什麼,為什麼每次隻要在陌生的地方醒過來,就會條件反射地滾進床底找到什麼用什麼做武器。像是隻被逼到死地絕境的幼獸,眼睛裡黑沉得沒有光能進去,喉嚨裡隻剩絕望的低吼鳴咽。

他不說話,對麵的任塵白不明就裡,隻當他默認了那句玩笑,隨口安慰∶再查查,說不定是誤會了呢?

我知道你有簡懷逸的把柄。駱鈞沉聲重複,給我,不然我會連你一起對付。

任塵白似乎終於察覺出他的異樣。

電話對麵靜下來,隱隱約約有手指敲擊桌麵的響聲。

駱積。

任塵白最後問∶駱積出什麼事了?

駱鈞的呼吸阻在胸口。

他以為這個問題最先會在回家後被駱家主或是駱橙問起,屆時他大概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最先問出這個問題的是任塵白。

他給不出回答,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張口∶什麼?

隻能是這樣。對麵的聲音由電話裡傳出來,依然沒什麼波瀾,像是在闡述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他隻對付駱枳一個人,除非是瘋了,才會這麼早就謀圖你的東西。

任塵白說∶至於你,簡懷逸就算活拆了駱枳去街上一塊肉一塊肉地賣,隻要沒被你親眼看見,你也不會信。

所以駱鈞。任塵白說,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看見簡懷逸對駱枳做什麼了?

任塵白很少這麼說話,他多數時候都在人前戴著他那副溫文爾雅的麵具。這一刻卻不知是為了什麼,開口時忽然不留餘地,字縫裡滲出些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陰冷尖刻。

駱鈞的喉嚨裡像是淌過剛澆築的紅燙鐵水。

他依然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那些假惺惺的自責反省和認罪給他勉強搭起來的那個殼子隻堅持了不到十分鐘,就被任塵白這幾句話所澆下來的鐵水化開,讓裡麵的不堪和醜陋曝曬在刺眼的光線下。

他當然不會信。

不光不會信,他看到駱枳的傷口,還會覺得厭惡,覺得駱枳在說謊。

駱枳穿著那件風衣,那時候的駱枳還沒消瘦蒼白得像是能副化進海浪裡,駱枳抱著手機打他的那個遊戲,像是漫不經心地溜達到他身邊。

駱枳就隻會這一招。小時候的駱積也是這樣,假裝一邊走路一邊看書,半天過去書還沒翻一頁,人倒是不著痕跡地湊到了他的書桌旁。

駱枳那時候究竟對他還有多少期待?或許不多了,駱枳不再像每次那樣,即使沒人聽也要堅持解釋發生了什麼,那樣的動作似乎也隻不過源於身體的餘習。

駱枳隻是開玩笑一樣對駱鈞說,把他的那份家產都給簡懷逸,把簡懷逸轟出去吧。

那個時候,自己怎麼沒想過要問問駱枳,為什麼會忽然說這種話呢?

你不是在和簡懷逸合作嗎。駱鈞調動不起更多思緒,隻能全無力度地反問,你怎麼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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