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這句話在下一刻就會被任塵白輕嘲著否認——或許任塵白就是為了這個才和簡懷逸合作的。他想,或許任塵白就是為了在暗地裡保護駱積,就是為了幫駱積收集簡懷逸的那些證據給他們看。
這樣想著,駱鈞甚至不自覺地生出了有些滑稽可笑的期望。他竟然期望這份否認和嘲諷能再狠一些。
任塵白可以罵他三個小時,可以罵他三天。
可以把他拉去任家,扔給他一箱子資料,讓他好好看看簡懷逸究竟是怎麼陷害為難駱枳的,讓他看清楚自己都像是瞎了一樣縱容了些什麼。
任塵白罵他的時間越久,就越說明駱枳在那段時間裡至少還是被保護著的。
即使這份保護不是來源於血脈相連的家人,不是源於那些本該保護駱積的人,也終歸是一份難得的安慰。
他會報答任塵白,他會為此給出遠超任塵白所付代價的報酬……
駱鈞停下念頭。
他沒在電話裡聽見任何聲音。
他以為是電話的某個地方壞了,看了看正在通話中的頁麵,又檢查了下耳機。∶任塵白?
對麵沒有回答,但有呼吸聲。
不知為什麼,那種呼吸的頻率讓他熟悉和不安,駱鈞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在那隻救生艇上這樣喘過氣。
並不是憋悶或是緊張,不快也不急促,隻是必須要足夠深緩,因為每一口氣似乎都充盈不進肺低。
因為像是有一隻手攥住了他的胸口。
駱鈞的嗓音有些啞∶任塵白。
之後再和你細說。任塵白終於開口,駱枳在哪個醫院?
駱鈞定在原地,那些鐵水凝固在他的喉管和胸口,慢慢變得沉重冷硬。
他不願意見我?那就不見吧,不勉強他。
任塵白說∶他之前在我家那個醫院住院的時候,醫生說他身體好像還有其他問題,你記得給他檢查一下。
任塵白想了想∶對了,他好像聽不見了。
他胸口起伏,那些被他用自罪自罰躲過去的荊棘悄然沿著血流延伸,生冷淬毒的刺穿透血管,勒住他的心肺內臟。
駱鈞想起那天晚上的家宴。
駱橙曾經問父親的那個問題,駱橙說是塵白哥說的,駱積害死了任姨。
聽到這件秘辛時的錯愕、震驚和詫異,忽然沿著被荊棘劃裂的縫隙淌出來,化成濃濃的泛著陰冷的不詳預感。
父親是怎麼回答的?
父親說,應該是任家人這麼告訴任塵白的。父親說,就當是這樣吧。父親說,真相任塵白未必受得了。
任塵白。駱鈞聽見自己問,你是真的覺得,任阿姨的過世,是駱積導致的嗎?
電話對麵的沉默過於久了,久到他的心底一寸寸沉下去,沉進看不見底的深淵。
彆提這個了吧?我昨晚才決定不再想這件事,對他好一點。
任塵白無奈地笑了下∶現在想想,你們一家人聚會的時候把他騙去任家,這種事是有點過分了。
駱鈞低聲重複∶昨晚才決定?
他在這一句話上浪費了太多時間去理解,以至於又花了比之前更多的時間,才意識到原來任塵白還在他們一家人聚會的時候騙了駱積過去。
駱枳是因為這個,出現在望海彆墅的嗎?
在彆墅的那一個晚上,駱枳究竟都做了什麼?
郵輪上,駱枳變成簡懷逸口中的那個樣子,和這件事又有沒有關係?
為什麼是昨晚。駱鈞說,昨晚發生什麼了?
聽說簡懷逸請你們一家去坐郵輪了,我就去淮生娛樂繞了繞,拿到了一些東西。任塵白說∶對了,你是要簡懷逸的把柄吧?我一會兒發給你。
駱鈞現在完全沒在想什麼把柄。
他慢慢攥了攥拳,掌心那片冰冷正在莫延,他的手指都已經開始發僵。
因為電話對麵的任塵白並不知道駱枳也在郵輪上,還在沿著這個話題繼續隨口聊天,和他說更多的話。
任塵白甚至多半不知道郵輪沉了,任家的生意沒有海上走的,任塵白也沒有看新聞的習慣。如果不是切身相關,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對所有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事,隨時隨地了如指掌。
…甚至即使是切身相關,也未必就能了如指掌。
駱鈞聽著電話裡的聲音,他甚至已經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一場夢。
因為他對駱枳太壞了,所以被最護著駱枳的任阿姨教訓,做了一場荒誕又離譜的怪夢。
你現在不煩駱枳了?那就多讓你知道點東西,對你不認的那個弟弟再好一點。
任塵白半開玩笑地調侃了他一句,又繼續向下說∶你那個領帶夾其實是駱枳想辦法弄來的,我媽媽幫他牽的線。花了挺大的力氣,駱積送你的生日禮物…….
駱鈞問∶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大概是他的聲音實在太冷硬失禮,任塵白頓了片刻,才啞然回敬∶駱大少爺,我早告訴你,你不會把這個領帶夾摘下來扔海裡此生不見嗎?
任塵白隻是隨口反擊,並沒有特指什麼事,他們常這麼開玩笑,但駱鈞卻像是被這句話活剮了。
駱鈞忽然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眼前有些發白,身體彎曲著傾下去,一隻手死死攥住耳機線上的話筒。
簡懷逸窮圖匕見,決定徹底和駱鈞撕破臉的時候,曾經對他說,他有一天可能會發瘋一樣找人去那片海裡撈一個月。
駱鈞的確已經在被自己的罪罰著。
他以為這就是極限了,他不覺得還會有什麼懲罰比他承認自己有罪更嚴重。然後他發現原來一切都根本沒有開始,直到現在那場淩遲才真正剮下第一刀。
還有多少在等著他?
他忽然再也不敢去翻找自己的記憶了。
他終於意識到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懲罰,那些過往全變成了鮮血淋漓的漆黑荊刺,他甚至提不起足夠的勇氣再去裡麵找駱積的痕跡。
他會扔嗎?他當然會扔。他一直都是這樣。
駱枳送給他的那些禮物,都被他不屑地隨手拋開,早已經找不到丟去了什麼地方。
哪怕那個領帶夾對他來說意義非凡,哪怕它幫他贏來了第一筆八位數的單子……如果想到這是駱枳幫他的,大概也隻會讓那個時候的他覺得恥辱和煩躁吧。
他大概會再也不戴那個領帶夾,大概會惱火駱枳多此一舉,他不會去想這裡麵究竟有多少惱羞成怒。
他想起那條濕透了的冰冷的領帶。
他甚至不知道領帶夾是什麼時候掉下去的。領帶夾太不起眼了,他沒有注意。
駱枳呢?駱積起眼嗎?
駱枳究竟掉在哪了,駱枳有沒有呼救,駱枳有沒有看見他?
駱鈞被困在每一種可能裡,他發現這些可能沒有一種不殘酷,沒有一種不讓他隻是站著都仿佛被海水湧上來溺去肺裡的全部空氣,他聽見耳機裡的任塵白還在說話。
我又聯係不上他了,他是又換電話了嗎?
我沒找到他……本來是不知道怎麼就心軟了,想他跑出去鬆快幾天的,沒想到真被他跑了。
任塵白似乎在翻閱文件,聲音依然有些漫不經心∶他身體還好吧,現在還難受嗎?
.…好吧。駱鈞慢慢鬆開僵硬的手指,應該不會難受了。
任塵白應該是點了點頭,他那邊還有個會要開,已經差不多到了時間。
任塵白又向助理確認了一遍,承諾了會在隨後把簡懷逸的那些把柄發給駱鈞,就準備掛斷電話。
駱鈞叫住了他∶任塵白。
任塵白往會議室走,他伸手扶了下藍牙耳機,背景音變得空曠∶還有事?
你..找一找他吧。
駱鈞說∶你找一找駱積,幫幫我,我把我弟弟弄丟了。
駱鈞低聲說∶我在哪兒都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