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臻終於能長出一口氣。
大概手術已經把所有能出的意外都出完了,監護室裡送出來的都是好消息。
每次的喚醒都很成功,腦脊液不漏,聽覺視覺正常,肢體反應正常,能簡單對答。沒有出現窒息和呼吸功能障礙,生命體征始終平穩。
雖然大量失血,但應對及時止血徹底,沒有再繼發出血和血腫,沒有引起神經的不可逆損傷……
監護室每二十分鐘喚醒一次患者,荀院長就每二十分鐘來交代一次情況。
這樣來回一直到深夜,連他自己也覺得太打擾,在休息室門口躊躇∶“……明總管?”
“快。”明祿的神情也越來越放鬆,放下懷表笑著點頭,“先生在等您。”
荀臻鬆了口氣,快步進了休息室,和明危亭大致交代了接下來的安排。
“明————”荀臻一顆心基本落定,也總算能不再忐忑地念這個名字,“明熾。”
不能不說,這兩個字放在一起,的確遠比之前的組合更搭。要是讓他隨便挑叫什麼,也一定會挑這種看起來就亮亮堂堂的名字。
“到目前為止,沒有出現任何並發症,也沒有感染跡象。”荀臻說,“在監護室觀察過夜,是想多給他開一段時間鎮痛泵。
荀臻稍一猶豫,還是補充現在必須嚴格保證情緒平穩,護士沒有問他更多的事,隻是和他做了最簡單的基礎對話……暫時還不能判斷記憶損傷的情況。”
“沒關係。”明危亭點了下頭,“有勞。”
“本來也是我們分內的事。”
荀臻見他不在意,鬆了口氣,連忙搖頭∶“淩晨可能會出現腦水腫,失血太多了沒法避免,但不會太嚴重。等消腫穩定就可以回病房,會隨時有人關注。”
他快速把剩下的話也交代完“接下來就是休養調理,複健,注意不發生顱內感染……手術的時間已經儘量控製,術中操作也謹慎,也不該會有什麼感染。
“那個小姑娘的手術接著他,也相當成功。”荀臻笑著說,“在我們這裡叫一順百順。接下來這張手術台手氣都會很旺,是他帶來的好運氣,回頭得給他包個紅包。”
明危亭看向明祿,後者點了點頭∶“的確有這種說法,先生。”
在醫院裡是真的有這種說法。說是有點迷信的討個彩頭也好,說是存在心理因素影響也對。總歸當天的第一台手術要是大獲成功,這張手術台後麵就會越來越順,再上去的患者多半都能平安順利。
明祿簡單解釋過,又補充∶“還有一種說法————要是連醫生都有心情開玩笑,就說明已經脫離危險,接下來基本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
荀臻跟著點頭,他才發覺自己好像一直忘了說這句話,連忙補上∶“其實現在就已經可以判定脫離危險,基本不要緊了。
他說完這句話,看到明危亭終於露出放鬆的神色,心底也總算跟著定下來。
——即使是在手術成功後,荀臻和心理方向的團隊也在擔憂這件事。
這種案例也並不在少數。腦部手術後,患者和患者身邊的人未必都能接受記憶損傷後的結果,去適應新的生活。
但現在看起來,這件事似乎也不怎麼要緊了。
荀院長的腳步終於輕鬆,快步離開了休息室。
而另一邊也同樣順利,次日早上,監護室就把人平平安安送回了病房。
……
唯一稍顯不順利的是明家的總管。
一夜過去,明祿依然沒能成功把明危亭勸去休息。
年近七旬的明總管已經沒有當年陪著上代先生熬三天三夜的體力,和衣睡了半宿後醒過來,見到明危亭依然坐在病床邊。
明危亨的姿勢和之前稍有不同,身形也像是有所放鬆。明祿放輕腳步悄走近,果然發現了更多的不同。
之前還空空蕩蕩的病床上,這回已經重新有了人在躺著。
明祿半蹲下來,檢查過新病床上的資料卡。
他把那張資料卡扶正,見到明危亭看過來,就笑著輕聲示意∶“明熾。”
明危亭的神色已經比之前放鬆許多,聽見這個名字,也跟著微微笑了下。他點了點頭,看向病床上安穩睡著的人。
“明熾。”
有了新名字的明家小少爺闡著眼,一隻手被明危亭握著,另一隻手上的留置針還接著鎮痛泵。呼吸綿長安穩,正睡得天塌不驚。
明祿輕聲問還沒醒過
明危亭點了點頭。他問過荀臻,所以一點也不急,低聲說∶“太累了,所以要多睡一會兒。”
明祿站起身,放輕動作走到病床邊。
在私下裡,他和先生其實已經把這個名字說過很多次,所以完全不覺得生疏,
明家的“明”原本就不全靠血緣繼承,隻是一群原本在影子裡的人聚在一起,點起篝火破暗為明,於是就這樣傳續下來。
明熾睡在先生的身邊。
————這句話完全沒有什麼地方特殊。它像一句最平常的話,不過隻是在說眼前的情形。明家的小少爺闖過了那場生死關,現在正在先生的身邊好好睡覺。
但好像就是因為它平常,所以就顯得格外特殊。
特殊到叫人去想昨天那幾個小時,再把心神拉回眼前,都忍不住要去找點什麼來感謝。
明家一向沒什麼信仰,明祿決定參考荀臻的方法,回去給那些神仙全發一遍紅包以示感謝,笑著點了點頭那就多睡一會兒。
明危亭坐在床邊,他俯下肩,把額頭抵在被他握著的那隻手上。
明祿走到過來蹲下,悄聲開口“先生。”
我沒在想什麼。明危亭知道祿叔要問的話,微微搖了下頭,我隻是很想感謝他。
從監護室裡出來,患者已經基本確認脫離危險,術中的一些情形也終於被告知給家屬。術中麻醉效力不足是最大的意外,這種情形很難通過任何檢查發現。一旦出現躁動、掙紮甚至是術中蘇醒,都可能帶來難以想象的後果。
但心率監護儀再怎麼報警,也始終沒有停過,那顆心臟跳得比任何一次手術模擬推演都堅定。
好像真是因為約好了這次絕對不會停,所以就不停跳給他看。
“小少爺醒過來,知道了這件事,一定很神氣。”明祿已經有經驗,低聲提醒∶“先生記得說給他。”
明危亭應了一聲,他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把額頭靜靜靠在那隻手上。
他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久到明祿幾乎以為他就那麼睡著了,起身想要拿條薄毯,才又聽見明危亭開口“荀臻說。”
明祿停下腳步。
“他剛醒過來,會完全茫然。”明危亭說,“什麼都不記得。”
明危亭緩聲說下去∶“失血太多了,淩晨並發過輕微的腦水腫,雖然很快就自行消退,但還是會導致短暫的認知障礙。
明祿神色轉為凝重,低聲問“多短暫”
一到兩個小時。明危亨停頓了半晌,才慢慢開口,沒有後遺症,類比普通人,就像睡懵了。
明祿剛懸起來的心咚一聲掉下去,張口結舌站了半天,忽然發現正低著頭的明先生格外不明顯的一點笑意,半是詫異半是好笑∶“先生什麼時候學的開玩笑?”
明祿很快就反應過來,不等明危亭回答,自己先點頭∶“對,這些天和小少爺學的……自己緊張了一天一夜,所以要來嚇唬老人家。
明危亭的神色終於徹底放鬆。他慢慢握住那隻手,含了笑意抬頭,看向從來沉穩持重的明家總管“祿叔什麼時候學的開玩笑”
明祿本來就會開玩笑,隻是早過了像年輕人一樣的年紀。
他也有很多年沒這麼輕鬆過,跟著這兩個年輕人看這件事徹底落定,甚至由衷期待起接下來的日子“這些天。”明祿笑著說,“和小少爺學的。”
明危亭眼裡笑意更明顯,抬手摸了摸小少爺的耳垂“這麼厲害。”
明祿之前就問過荀臻,隻要等人醒了就能少量進水進食,於是也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桃子糖,放在病床邊“這麼厲害。”
明危亭看著那顆糖。他靜坐了一陣,終於挪開手掌,把那隻暖和過來的手也放回被子裡,又把被沿仔細掩好。
他把這些都做得格外認真,每件事都做完後,又屈起手指,點了點那些安靜闊著的眼睫。
明危亭站起身,他在床邊坐了太長時間,停了幾秒才緩過腿上的麻木∶“祿叔。”
明祿看著他的動作,回過神“先生”
“我去裡麵,有什麼情況立刻和我說。”明危亭說,“暫時辛苦您照顧他。”
他說的“裡麵”是這個單人病房裡單獨劃出來的隔間,提供給陪護的家屬用來休息。隔間的麵積不算大,在病房角落的屏風後,一旦關上門,外麵幾乎看不出。
明祿怔了下,他稍一沉吟,就立刻反應過來∶“荀臻還說了什麼?先生,他畢竟不完全了解情況,有些事可以再結合具體情況討論。
明危亭搖了搖頭“他說得很有道理,我也認可。”
在確認了明危亭的態度後,荀臻說話的膽子也大了許多,就進一步和他細說了最適合這種記憶損傷類患者術後早期恢複的方案。
腦部手術的患者最忌諱的就是情緒波動。任何哪怕是稍微劇烈的情緒變化,都有可能導致顱內壓升高和尚未愈合的止血點不穩。
要達到最佳的預後效果,這種情緒波動當然是越儘力避免越好。
“明熾的情況。”荀臻說,“暫時不能確定他剩下多少記憶……但醫療記錄裡,他之前有過強行回憶導致頭痛的情況。
荀臻猶豫半晌,還是低聲說∶“我們多少有些擔心。”
————醒來的明家小少爺,要是看到一個完全不記得、但無論如何要一定要想起來的人,會不會不顧一切地去翻找回憶,這件事他們其實沒有太多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