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娘子撕心裂肺咳了好一陣。
年前她已有咳血之症,夜裡少眠,白日神思昏聵,捱的久了,她漸覺身體像一匹單薄的紵紗,反反複複的漂洗,揉搓,擰乾,經緯稀鬆,慢慢失去了顏色和柔軟質地,窟窿叢生,不成模樣。
屋裡藥氣沉沉,苦澀濃的揮之不去,屋裡有人點燈,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音,男人扶她坐起,溫熱茶水挨著她的唇,聲音低而醇:“喝口水潤潤嗓子。”
她咳的頭昏眼花,一時還看不清他的臉,滋滋拉拉的喘著氣,模糊問道:“舊年過了麼”
“快三更天,你聽,炮仗的聲音還沒停。”
李娘子咽下喉間腥甜,凝神細聽,遠處依稀有陣陣聲響,點點頭:“長留呢?”
“困得睡著了。”李渭扶她坐起,“我去給你煎碗藥,等天亮請胡大夫過來看看。”
她抓住李渭袖子,虛弱道:“大過年的,大爺讓我消停消停罷,這滿屋子藥氣還不夠麼?”
“藥總是要喝的。”李渭說道,“上回康遂成送來的那幾味藥,現下還剩多少。如若不夠,我再讓他送些來。”
“大爺可饒了我,現在喝的這方子,一兩藥,二兩金。我喝一口藥,心裡就要念一聲罪過,如今長留也大了,我少不得替他攢些家當,這個家,哪能讓我這樣揮霍下去。”
李娘子神情黯淡,歎一口氣:“渭兒,我怕是撐不住了。”
他尚在安慰她:“隻是些積勞成疾,氣血失調的小病,將養將養就好,何須如此喪氣。如若你覺得現下的藥吃的不好,有些膩味了,我們再換個方子,涼州那邊奇人異士甚多,我帶你去看看。”
“你們都是這個說辭,慣是會哄我開...我也實在聽膩了,縱使不說實情,我自己的身體自各還不曉得麼,譬如草葉上的露珠,太陽一出它總要消亡,我這些年熬著吊著,也總有油井燈枯的時候。”
李娘子想的明白,隻恨她的孩子尚未成人,她怕是看不到他以後的光景。
你什麼時候竟然這樣灰心起來。”李渭微笑,“這麼多年不是一直好好的麼,有我,有長留在,你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渭兒,我好累...”她手心微冷,握著李渭的手,在深夜裡吐露心跡,“這麼多年,是我拖累你...小時候我是長姊,一直把你當親弟弟看待。我也知道,如若我沒有這一身病,阿爹也不會求你娶我,你也不會留在這家裡...怎麼說來,都是怨我...我害了你...”
她眼眶滴下幾滴淚濺在李渭衣袖上,綿綿不見蹤跡:“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
李渭想起李娘子出嫁的那天,蒼白病弱、總是對他溫柔淺笑的長姊穿一身紅嫁衣,紅彤彤喜洋洋,映的臉龐熠熠生輝,那天他是由衷的替她高興。
長留一夢方醒,夢裡隻道自己牽著爹娘在院裡放鞭炮、打灰堆,鞭炮聲轟隆隆震天響,連爹娘在耳邊的說話聲都聽不清,卻轉眼見阿黃撲上前來,熱氣嗤嗤的舔他,臉上一陣陣溫熱,兀然睜眼一看,果然見阿黃俯在炕沿舔他,揉揉雙眼,環顧四周,卻不料自己睡在炕上,身上還蓋著被子,窗外天光已亮,春天在旁守著他,微笑著說:“醒了,起來穿衣裳吧。”
他愣了愣,抓抓後腦勺,迷糊問道:“我...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一會兒。”春天捧過他的新衣裳,看他乍夢乍醒中褪去往日持重羞怯,睜著圓溜溜的眼不知所以,含笑道,“去屋裡給娘子大爺拜年去。”
“我明明...”長留抿緊嘴角,揪著被角回味夢中十分真切的情景,眼角覷見春天纖長的手來掀被,心中突的一炸,臉上彌漫羞澀之意,“春天姐姐...不勞姐姐動手。”
春天莞爾一笑,收回手:“好。”
長留穿了衣裳,見娘親滿臉倦色臥在床中,阿爹端著藥碗坐在一旁,知曉自己定是貪睡錯過了守歲,心內一陣懊惱,此時鞠躬作揖拜了新年,他娘慈愛攬過他:“我兒又大了一歲。”
“娘。”長留撲入李娘子懷中,十分自責:“我不留神睡著了,沒給娘守歲。”
李渭摸摸長留頭頂:“阿爹給你們守著呢,明年再留給長留守。”
李娘子從枕頭摸出個長命繩,套在長留手腕上:“今年不算,明年娘再和長留一起守歲,好不好。”
夫妻兩人對長留一番疼愛,長留初春所生,過完年虛歲十二,十二歲是大日子,縱使不打算大操辦,也得給左鄰右舍送些喜蛋飴糖之類,再有私塾裡開蒙已畢,打從年後起,要替長留擇書院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