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活下去(1 / 2)

渭北春天樹 休屠城 10983 字 8個月前

烈日暴曬,旅人疲憊。

前方是個偏僻荒涼的小村莊,灰撲撲半埋在土沙之中。

十六七歲的少年,滿身土塵,卻遮不住俊秀英朗的容貌,騎在馬上的身姿挺拔傲然,一雙漆黑雪亮的星眼,瞥見農家院落裡罕見的幾點綠,還有一方水井,眼前兀的一亮。

少年活潑伶俐的翻身跳下馬,衣袍在利落的動作下甩出個漂亮的弧度,抬手敲敲著籬笆門,順道在門外扭扭脖頸,鬆鬆筋骨,靴尖輕點地麵,打著節拍,嘴裡哼著小調,耐心等院子裡的人出來。

成年男子在一旁注視著這幀畫卷,他恍然記起,這不過是十多年前,還是少年的他,行路途中的一段浮光掠影。

少年時光的他,是和現在截然不同的神貌氣度。

屋裡有人出來,是個年邁的老婦人,拄著拐杖出來詢問來人,少年嘻嘻一笑,恭敬彎腰施了個禮,聲音清朗如泉流:“嬤嬤,我從遠道來,路過此地,見貴府上有口水井,能否討口水喝。”

“好,好,當然好。”老婦人滿臉皺紋,笑眯眯的,“小郎君稍等,我去拿個碗。”

“謝謝嬤嬤。”

他站在院子裡捧碗喝水,聽見屋內一陣銀鈴般的嬉笑之聲,還有隱約的笑語,從屋中窗縫裡輕輕傳來。

“好俊的模樣...”

少年端著碗的手略略一頓。

“讓小郎君見笑了。”老婦人臉上略顯尷尬,“家裡幾個孫女兒,都被寵的不成樣子,天天沒個正行。”

老婦人扭頭朝屋子喝道:“丫頭們,守點規矩。”

屋內嬉笑聲頓住。

少年微微一笑,臉上略顯出靦腆來,將碗中水飲儘,還給老婦人:“謝謝嬤嬤。”他辭彆老婦,走出院子,翻身上馬,眼風不經意間,掃過屋子,土牆之後,有一抹極其嬌嫩的鵝黃被炎風輕輕撩起,飄蕩在半空之中,是少女輕盈的裙擺。

那抹鵝黃在少年的眼裡忽閃而過,心頭突然如漣漪蕩動,然而握韁的手不過停留一瞬,打馬遠去。

是了,想起來了,這一幕,這一抹鵝黃之色,枯寂的荒野,無窮的黃沙,凋敝的村莊,獨獨撞見這樣罕見的顏色,嬌豔,輕盈、柔軟、在這無邊的灰暗,顯得是那麼

的溫柔和彆具一格。

隻是當年沒有後來,偶然路過的村莊,未曾謀麵的陌生人,還有生活裡接踵而至的事情,那輕盈飄蕩的鵝黃裙擺被偶爾想起,直至最後消失在腦海裡。

成年男子走入畫卷,偕同那馬上的少年,往前方的漫漫路途遠去。

“曖,你停住。”有嬌嬌的聲音在身後喚他,“李渭,你回來呀。”

“嗯?”他勒馬,回頭一望,依舊是那家人家,有人站在籬笆內朝他拚命揮手,召喚他回去。

“快過來。”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容貌將四周光景都襯的明豔,穿著一身鵝黃的襦裙,她笑盈盈望著他,一雙貓兒眼清澈如泉。

他近前,隻望一眼,瞬間怦然心動。

是了,就是她,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

“李渭,你要去哪兒?”少女探出半個身子,手臂擱在籬笆上,雙手支頤,眨著眼問他。

“我回家。”他跳下馬來,手裡握著馬鞭,隔著籬笆和她說話。

“你家在哪兒呀?”

“在甘州城,安順坊的瞎子巷。”

“家中都有誰呀?”她笑嘻嘻的問他。

“老爹,還有一個長姐。”他心頭慌張,麵色上卻強裝鎮定。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呀?”她問他。

”回來?回哪兒...”他疑惑。

“當然是這兒呀。”她嘟起唇,跺跺腳,不滿意他的答複,眼裡流光溢彩,“我一直這等你呢。”

轉瞬那籬笆消失不見,少女卻偎依進了他的懷中,摟著他的腰,螓首在他懷中蹭蹭,嬌滴滴的道:“李渭,你彆走。”

他被懷中的少女拱的心神淩亂,麵上熏的紅燙,支支吾吾:“我...我...”

她踮起腳尖,雙臂攀上他的肩膀,仰頭注視著他,柔聲道:“你走了我怎麼辦呀。”

他的手臂不自覺摟住她的細腰,宛如一對熱戀中的情人,“我很快就回來。”他抿抿唇,“回去跟老爹說一聲,我再回來看你。”

“彆走。”她目光突然沉寂,麵容帶著哀戚,“李渭。”

但他似乎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望著她的眼神,隻覺心頭劇痛,難以割舍,眨眨眼,少女哀戚的麵容突然近在咫尺,俯視著他。

春天終於籲了一口氣,蹲在李渭身邊,綻放出一個笑容

:“李渭,你醒了。”

李渭眨眨眼,她往後退了一步,手貼在他額頭,仍是燙手,憂心忡忡:“你一直在發燒說胡話,我喊了你好久。”

他隻覺身背劇痛綿綿,連身體都僵硬,頭顱昏沉,知道自己是傷後發起的高熱,提提力氣,皺眉環顧四周,天空晴朗,日頭高照,他們出了群山,身處一片空曠荒野。

春天扶他起來:“昨天你下馬後就昏睡過去了,身上又燒著,一夜都未醒。”

她遞給他水囊,他勉強喝了幾口水,閉目休息半刻,睜眼見她小心翼翼的捧著鳥蛋和野果遞到他麵前,滿懷期待的盼著他吃點東西。

他略略吃了幾樣,稍稍有了力氣,去摸包袱裡的藥瓶,蹣跚著站起來,要走開去給自己換藥。

她跟著他:“李渭,可不可以我來幫你。”

他搖搖頭:“無事,我自己可以。”

“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他不肯:“於禮不合。”

“你一直瞞著我。”她上前抓住他的手,目光堅定仰視著他,“你怕我看見你的傷,傷的很重對不對?”

李渭無奈看著她,兩廂僵持,她也執拗,最後他歎口氣,坐下,默默的解開了自己的上衣。

他有遒健的軀體,以及很多舊的傷疤,大大小小,有的久遠暗淡,有的傷疤明顯,後背上狼爪縱橫,左肩上血肉模糊,撕開了一大片血淋淋皮肉,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隻一眼,她已經不忍看,眼淚劈啪落下來。

“哭什麼。”他柔聲道,“怎麼辦,近來常看見你落淚。”

她顫抖著雙手撫摸他的背脊,“傷的這麼嚴重,怎麼才能快點好起來。”

“熬過去就好了。”他將藥瓶遞給她,“都撒在傷口上。”

她抹抹眼淚,將藥瓶裡的藥粉均勻撲在他的後肩,察覺到他的身體在細微顫抖,見李渭閉著雙眼,臉色青白的可怕。

再去看他的後背,肌膚上都是凝固的血殼,黑衣上看不出血色,卻能看出一塊塊洇乾的痕跡。

“沒事的。”李渭去拉衣裳,“都是皮外傷,還算好。”

春天擋住他的手:“臟了,都是血。”她抹抹眼淚,“不能拿這個包紮傷口。”

兩人除了身上的衣裳,哪有其他可用的乾淨布帛

,就連身上這套衣裳,也是扯掉了不少做其他用處。

春天起身,找了個地方躲避,窸窣解開自己的衣裳,片刻之後,捧出了一塊寬大柔軟的雪白棉布,布料還帶著餘溫,她不聲不響,仔細將傷口纏起來。

兩個人的目光俱落在那雪白的棉布上,彼此都動了動唇,卻都一語未發。

李渭的高熱一直未退,他堅持要趕路,春天不願,苦苦哀求他:“可不可以等你傷好了再走。”

“我們帶的東西都要用儘了。”他看著她同樣憔悴的臉,“這裡沒有避所,沒有氈毯衣物、連胡餅要吃光了,山野間危機四伏,我受傷無法保護你,再不走,我們可能永遠走不出去。”

她無法抉擇,也無法反駁他,隻能跟隨:“你不能太累,不能走太多,我帶著你,我來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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