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鐵勒部(1 / 2)

渭北春天樹 休屠城 10392 字 8個月前

晚歸的牧人回到營地,聽見部族男女老少嘴裡都傳著同一件事情,部族裡來了兩個漢人,從遠道來,豆蔻少女,受傷男子,看著像是兄妹,或是夫妻情人。

那名少女滿麵淚痕,神色急切,抱著昏迷的男子,找到梅錄,跪求梅錄收留救治,梅錄心慈,雖見兩人是漢人,也未有偏見,看過男子傷勢,當即喚來了巫醫,把兩人帶進了氈帳。

這裡是鐵勒部十一支中的斛薩部,處於貪汗山腳下的廣闊草原,部族人少,尚不足千人,族人以斛薩為姓,敬稱部族首領為梅錄,斛薩部以鍛鐵、放牧為生,雖偏安一隅,但憑著鍛鐵的手藝,生活尚且富足,每隔幾個月,有商人前來,運來鹽茶、大黃這樣的貴重物品,換些皮毛鹿角花氈毯出去,像今日這樣的旅人,並不多見。

部族裡生活簡單,晚上族人們會在空地上燃起篝火,聚在一起閒聊吃酒,看著孩子們打打鬨鬨,今夜大家的好奇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落在一頂氈帳上,好奇又大膽的孩童繞著氈帳玩耍,偷偷窺視裡頭的情景。

帶著兩個旅人進部族的牧人就坐在人群之間,大人們湊出完整的故事,兩人從伊吾界穿過天山和貪汗山而來,在半途中遇了狼群,男子被狼咬傷了。出血過多,拖延時間太長,昏迷中被少女帶出來。

這條路徑是來斛薩部的快徑,走的人不多,隻有經驗豐富的商旅才會走此條道。

“遇上狼群還能活命,看來是個厲害人物。”人們紛紛道。

氈帳裡幾乎沒有說話的聲音,隻有巫醫的小孫兒,時不時進進出出,抱著熱水、乾巾、藥箱、火盆等物鑽進氈帳。

趁著門帳被撩起的瞬間,有人偷偷窺見,巫醫握著一把燒紅的小銀刀,俯在那受傷男子肩頭,全神貫注的剔著身上的肉,一個纖細的身影,跪在男子身旁,靜靜的握著他的手。

“不痛麼?”有孩子瞪大眼睛,驚恐問自己的父母,”巫醫在割他的肉咧,他怎麼都不哭。”

“就你嘴多。”嚴厲的父親嗬斥孩子,“去彆處玩。”

空地的篝火慢慢熄滅,留了一地紅耀火星,冷風從山上吹來,人群漸漸散去,回各自的氈帳

歇息。月掛中天,巫醫用完藥,將傷口包紮,將滿手汙血洗淨,告辭春天。

巫醫能聽懂漢話,能說的卻不太多,簡單交代她:“守著他,要喝藥,等醒了就好。”

春天雙目通紅對著巫醫鞠躬行禮,千恩萬謝,他擺擺手,走出氈帳,春天旋即折回李渭身邊。

剛才巫醫剔除他肩頭的腐肉,昏迷中的他出了滿身豆大的汗珠,麵如金紙,也隻是皺眉,眼卻一直閉著,一聲不吭,她在一旁心如刀絞,幾不忍睹,卻也不敢哭,怕驚擾了巫醫下手。

春天伏在胡床邊看他一眼,見李渭氣息微弱,尤且昏迷不醒,迭聲喊了他幾聲,見他毫無回應,心頭灼急,又不敢胡思亂想,揉揉自己的眼睛,打水替他擦拭身上的虛汗。

熬好的草藥已溫熱,春天把李側抱在懷中,捧著藥碗,憶起昔日他喂她吃藥的光景,指尖撬開他緊咬的牙關,探入他的唇,摸到他柔軟溫熱的舌尖,用小銀勺將藥湯一點一點順著唇角流入口中。

“李渭,咽下去...”她一點點的舀著,全神貫注的喂他,懷中人毫無動作,她隻得把藥一滴滴緩慢的鬆入他唇中,語無倫次的哄他,“乖...咽下去...”

喂完藥湯,她鬆了一口氣,捋捋他的發,將他放回胡床,輕柔蓋上氈毯。

也不知現在是何時,外頭竟然靜悄悄毫無一絲聲音,剛才高燃的脂燈撤走,隻餘了一盞小燈陪伴在床頭,模糊的照耀著兩人。

聲音一旦消逝,她也仿佛被抽去力氣,極度的惶恐不安,又狂躁暴動,現在全憑一股勇氣吊著自己,跪撐在他身邊,一手搭在他手臂上,一手枕著自己的螓首,靜靜的注視他,心內默默祈求。

李渭,醒過來,醒過來,快點醒過來...

滿室寂靜,火爐裡的橘色火苗,靜靜的舔著鐵壺。

她也是累極了,幾日不休不眠,卻依舊不敢睡,怕李渭夜裡有異,強撐著自己醒著,逼迫自己去看氈帳上的花紋,數胡床上木料的紋理,數自己的頭發絲,最後握著李渭的一隻手,細細數他的手心的紋路。

他的手寬大,卻不厚重,手指很長,指節分明,極硬,指腹和手心都有硬繭,手心的紋路不深不淺,也不算亂,春天不懂手相,隻能端詳

其貌,兼在一旁胡編亂造:“哇!看你這手相,應是福厚之人,遇事定然逢凶化吉,而且日後一定子孫滿堂,富貴滔天,百年長壽,是不是很高興,高興你就點點頭呀。”

她說著話,握著他的手,額頭跌進了他手心裡,打了個困倦的哈欠,逼出幾點淚花,喃喃自語:”李渭,快點醒過來吧。“

床上的人兒仍是毫無動靜。

苦熬至天光微亮,門外有窸窣的聲響,是勤勞的婦人們出來擠羊奶,羊群咩咩的喚聲,她略略提了提精神,這裡的風都帶著青草和畜群的氣息,但她甚至都沒有看過一眼,不知道自己身處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是一個什麼樣的部族。

“李渭,李渭...”她低聲喚他,“天亮了,你餓不餓呀,我去給你煮碗熱湯來,這裡有很多羊,他們送來了一塊羊肉,你不是愛吃羊肉湯餅麼,我也可以試著給你做一碗,但是羊肉湯餅我不能喂你,你要自己坐起來吃哦。”

“你這麼厲害,肯定也很快會好起來的,你以前受過那麼多傷都熬過來了,這次也一定可以的,我也想聽聽你身上傷疤的故事。”她撐著頭顱看他,“你是為誰受的傷,以前又是誰來照顧你的呢...是李娘子麼...她那麼溫柔憂愁的人,是不是也很難過...”

門口有調皮又好奇的幼童掀開氈簾一角,探入個光溜溜圓腦袋,看見個發亂衣臟的漂亮小姐姐,趴在胡床上握著床上叔叔的手,聽見聲響扭頭看他,眨眨眼,把眼裡的淚花憋回去。

他懵懵懂懂的問她:“姐姐,你哭什麼。”

她聽不懂突厥語,隻能微微一笑,朝小孩兒勉強擠出個含淚鬼臉,揚手問好。

小孩兒也聽不懂她說話,皺皺鼻子皺皺眉,大著膽子鑽進來,挺著胸膛看看李渭,看看春天,指著李渭道:“這個叔叔怎麼還不起來?”

春天微微一笑,將手指移到唇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指指李渭,手掌移到耳邊,閉上眼,做恬睡狀。

“巫醫說叔叔受傷了,隻有受傷了才能白天躺著睡覺。”小孩子在春天身邊坐下,學著春天的模樣,墊著手背枕在下巴,“我也想受傷,躺著睡覺真舒服,但我要陪小羊玩,還要去割草。”

春天聽著他說話,點

點頭,又搖搖頭。

小孩兒說了幾句,聽見外頭有腳步聲,一溜煙的竄了出去,未多久巫醫進來,仔細看了看李渭的臉色,點點頭:“尚好。”

“他什麼時候才能醒。”春天捏著自己的手指,有些兒忐忑。

“再等等。”巫醫送來藥湯和敷傷口的草汁,遞到她手中,“不能心急。”

她哀愁的點點頭,扶起李渭喂藥,給他換敷草藥,喂水喂湯,閒暇之際,撩起氈帳看一眼,遠處貪汗山高聳,山間如草如茵,天空澄藍如玉,白雲飄蕩如練。眼前有披發異服、褐膚赤足的婦人來往忙碌,孩童的嬉戲聲左右竄動。

這樣恬淡的風景,自己看著卻萬分難受,她知道自己心急如焚,回頭再看躺著的李渭,籲了一口氣。

這日傍晚,巫醫又來給李渭的肩頭換了一次藥,換了一種新的藥粉,因藥效太大,撒在李渭肩頭後,惹的昏迷中的李渭全身肌肉抖動。

春天唬了一跳,當即砸下淚來:“他這是怎麼了?”

“是漢人的藥,撒昆敦啜給的傷藥,很有用。”巫醫摁住李渭的肩膀,“這種藥,我們隻給受傷的勇士用。”

他看著春天眼下濃鬱的青影:“你也要睡覺,不然也生病,不好。”

春天給李渭抹汗,擔憂的問:“真的有用嗎,可是他一直不醒,怎麼都不醒...”

她的焦慮無法宣泄。

巫醫拍拍她的肩膀:“會醒,好好等。”

春天皺著眉頭,替李渭揉著痙攣的肌肉,至半夜終是熬不住,頭猛然一垂,挨床而眠。

李渭醒來時恰是天光初亮,頭昏體虛,口渴不已,睜眼茫然一看,頭頂是常見的突厥氈帳,身下有床,身上有被,記憶湧起,知道自己是被春天帶到了鐵勒,再扭頭一瞧,少女趴在床上守著她,胡床低矮,她隻得雙膝跪地,上半身趴在床邊,一手還握著他的手,枕著胳膊已然昏睡。

他費力掙紮趴起,見她睡的辛苦,單手挾著她的腰肢,提力把她翻挪在胡床上,哪知輕輕一提她就隨著力道滾入榻間,也不由得一愣,見她兩頰消瘦,想起這些日他受傷,自顧無暇,她不知如何度日,熬到如此形銷骨立。

他在她身邊緩口氣,心頭思緒起起伏伏,見她睡的

黑沉,探出一指指尖,離著她的麵龐些微距離,在虛空中一點點撫摸她的麵容。

春天略一翻身,被自己的動作驚醒,猛然從胡床上坐起來,四顧氈帳,隻她一人,天已大亮,天光從氈毯頂端的縫隙裡鑽入,灑下點點光斑,投射在她身上。

她呆愣了片刻,頭腦一片空白,聽見氈毯外有巫醫的說話聲音,她眨眨眼,猛然的衝出門外。

成年男子佇立在不遠處,垂著雙臂,因為虛弱,耷拉著肩頭,和巫醫說著什麼,她能看見他蒼白削瘦的側臉,弧線跌宕起伏,像是畫筆一氣嗬成的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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