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間,整個鼓安坊譚氏,燈火一盞一盞熄滅,這位大爺也還沒回家。
項宜亦有些奇怪了,他近來在內院書房的時候更多,便是在外院,也會早早回來。
今日是怎麼了?
她向院中瞧了瞧,便有丫鬟過來問她,“夫人可有什麼吩咐?”
小丫鬟問了,項宜默了一下。
那位大爺不回來,應該是另外有他自己的事情在忙。
難道她還催他回房嗎?
她搖頭讓小丫鬟走了。
給譚廷的新衣,她總算是做完了。
不似楊蓁有針線房幫襯,給譚家大爺的這件衣裳,是項宜抽出一點一滴的時間,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用時長了許多。
燈火晃了一晃,她剪掉線頭,她將新衣理好,仔細壓平放在了桌案的青布上。
夜越來越深了,整個鼓安坊都沒了動靜,四下裡靜悄悄的,像是被墨般的幕布徹底蒙了起來。
項宜打了個哈欠。
若是他在內書房,她興許還會挑燈等他一陣,但在外院此時還不回來,或許就宿在了外院。
項宜便不等了,洗漱一番睡了下來。
......
外院書房。
正吉得了自家大爺的吩咐,慌手慌腳地,將好些日未曾用過的外院書房的床榻,收拾了出來。
但他這邊收拾好了,回頭請大爺休息,一轉頭發現書房沒人了。
正吉訝然,一問才曉得,大爺竟然走了。
......
譚廷還是回了正院。
然而正房裡已經吹熄了燈。
譚廷的腳步頓在院門前,都不知是不是這般不招人待見,是不是直接回去算了。
但他還是悄聲進了房中。
房中漆黑一片,她綿長的呼吸聲隱隱可聞。
男人站在床榻前,就這麼看著帷帳裡的人。
清透的帷帳裡,她沉沉睡著,同往日沒什麼兩樣。
譚廷禁不住想,他若自己沒有發現什麼,她是再不可能主動告訴他的吧。
而且,那太子身邊的道人,朝堂那麼多人盯著,都沒人能發覺此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她不會是那種容易被男人哄騙的女子,難道是之前就認識此人?
那麼那道人來到譚家,也不是個巧合了......
譚廷猜不出詳情,他的妻子也不會告訴他。
他隻是在發現她騙了他的同時,也突然清醒了似得發現,她對他也沒什麼在意。
夜沉沉的。
譚廷定定站在帷帳前看了她不知多久,抿著唇準備不再相擾,可一回頭,卻看到了案上整整齊齊壓好的、她親手給他做的衣裳。
她把給他的新衣壓得整整齊齊,用了他慣用的香料在旁染著。
那衣裳針腳細密,紋樣繡的精致,他是曉得她做這件衣裳,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和功夫。
譚廷心裡最大的困惑,壓製不住地冒了出來。
他回頭向帷帳看去,甚至想這一刻就問問她。
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
對他這個丈夫,她又是如何看待?
......
鼓安坊譚家,同往日沒有區彆。
譚廷回正院的時候,項宜讓他穿上新衣試一試,若有不合身的,她再改一改尺寸。
譚廷本說了“不用麻煩”,可看到她拿著給他的新衣手下頓在那裡,一雙眼睛有些意外的看過來,又忍不住道,“那就試試吧。”
他不用她服侍,就把新衣穿了。
那衣裳就如同他穿慣了的衣裳一般,半點不合都沒有。
然而,她其實並未給他量身。
“大爺覺得呢?”她問他,“可有不適?”
譚廷沒有什麼好挑剔的,隻是看著這合身的新衣和她柔和的眉眼,心裡的話如何都忍不下了。
他不能貿然去問,略一思量,看著這件道袍製式的新衣,思若無意道。
“沒有不合。宮中信道,朝野穿道袍的人也多起來了。”
他難得多說兩句,而項宜也正是聽楊蓁說京裡時興穿道袍,給譚建做的也是這製式,所以便給譚廷也做了一件。
她點點頭,應和他,“是聽弟妹說得。”
譚廷看了她一眼,見她說了這句便沒了旁的,隻好又道了一句。
“弟妹是京城人士,自然曉得。不僅皇上信道,連太子身邊,如今也常伴著一位道人。”
話音落地,譚廷餘光落在了項宜身上。
房中有一時的寂靜。
項宜在這突然出現的字眼裡,怔了一下,下意識想要回頭看他一眼。
她不知道,他突然說起此事,是有意還是無意?
可項宜轉念一想,按下來自己轉頭去看的動作。
那錦衣衛的陳馥有和官府,快要將清崡翻個底朝天了,也沒有找到義兄,連重點管控的藥鋪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義兄的情況複雜,她不曉得譚廷與陳馥有等人,聯手到了何種境地。
會不會,譚家大爺說這話,其實是在試探?
項宜不敢輕舉妄動,隻當做並不了解朝中之事地,隨意應了一聲。
“原來如此。”
她說完,便沒了下文。
這件道袍是春裳,此刻穿過於單薄,項宜便要服侍譚廷脫下來,換上之前的衣衫。
她再沒旁的話了。
譚廷靜靜看了她一眼,想起她先前問過陳馥有要抓的是什麼人,他回她與東宮有關,此番他又提及東宮有位道人常伴君側。
可她卻無任何表現,謹慎地甚至連多看他一眼都沒有。
譚廷默然。
他曉得了,如果他不想辦法自己弄清楚,這些事情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想告訴他。
他不再多言,負手回了書房。
正吉一路跟著,隻覺得大爺的情緒越發低沉了。
他並不敢打擾,倒是大爺在半路突然停了下來,吩咐了他一聲。
“讓蕭觀留意夫人的書信往來。”
蕭觀是在京時隨身的護衛,頗有些身手,前些日譚廷特允了他回家伺候老母,年後剛回來當差。
一些隱秘事宜,多是蕭觀來做。
正吉連忙肅了神色,“是。”
......
下晌的時候,蕭觀悄然到了書房。
“回爺,夫人讓喬荇從吉祥印鋪取了封書信過來,不清楚是從青舟夫人娘家弟妹處來,還是旁人的來信。”
蕭觀中等身材、中等相貌,常穿著褐色靛青的尋常衣裳,說起話來不多也不少。
他道這會夫人去了善堂,喬荇還沒來得及將信給夫人,信就在喬荇房裡。
他在詢問大爺,可要看這封不清楚來路的信。
他問了,小心覷著大爺。
大爺似有些猶豫,但到底點了頭。
蕭觀很快將那封信,呈至譚廷的案頭。
信沒有直接送到譚家府上給項宜,反而是從吉祥印鋪轉過來的。
譚廷拆開信,卻發現不過是項寧項寓寫來的。
他不免鬆了口氣。
先是小姑娘的筆跡,寫了許多日常之事,譚廷見他們姐弟仍是過得艱難,又叫了正吉過來,暗中吩咐了幾句。
接著第二頁筆跡轉變,一股淩厲之氣躍然紙上,是項寓口吻。
他先在信中提及了年後天氣陡冷的事,道青舟一帶的百姓都不好過,而盤踞維平府的邱氏一麵顧著自己,一麵從庶族百姓手裡搶奪炭火,不少人過不下去,去府衙伸冤,知府卻抱病不肯理會。
他道完此時,便在下麵寫了一行。
“若是父親在世,必不會出現這等事情。”
譚廷看著信頓了頓。
在項家人眼裡,他那嶽父項直淵是和現任維平知府廖秋,完全不一樣的存在。
譚廷不由想到,項直淵在任上修的河堤垮塌,殃及百姓無數,但也建起了給寒門學子讀書的青舟書院。作為罪臣子女,他們敢就這般生活在青舟,沒有遭到當地百姓的排斥,反而相處其樂融融......
這些怪處譚廷早就想過。
但項直淵的案子不是小案,朝廷三司會審,來來回回查了半年,各項貪名皆有明確罪證,最後由皇上親口定下了罪,確實定為貪汙,隻是沒有禍及子女罷了。
譚廷思緒飄了一時,默默將此事壓在心中,又繼續向下看信。
隻是這一看,男人眼皮直跳——
他隻看到白紙黑字項寓在信中寫道,“學中先生都道小弟近來文章突飛猛進,八月秋闈越發有望,小弟隻想八月早早到來,一舉登科,長姐就不必再為小弟學業擔憂,也可自那譚家離開了。”
這一行字看過去,譚廷頓在了原地。
信上非上等的墨汁的味道並未散去,此刻刺撓著人的鼻腔。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又將那句話一字一字看了三遍。
此時的門外,蕭觀得了護衛消息,上前急急提醒了一聲。
“大爺,夫人和喬荇要回來了。”
書房裡的人終於勉強回了神。
他默了片刻,讓蕭觀進來將信原樣封了回去,送回原處。
他一個人留在書房裡,半晌沒說話。
他想知道,對於項寓的話,他的妻子......如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