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木洪念及往事,褶皺縱橫的臉上露出了濃濃的悔意,他上前一步,到了項宜身前。
“今次老朽既然來了清崡,便沒有遮掩從前過錯之意,我有封信,還請夫人務必轉交給譚家大爺。”
他說著,臉色肅然。
“譚家可以不原諒於我,但是卻不能不小心自身!”
話音落地,項宜訝然。
......
譚家書房。
項宜一走,譚廷便禁不住去看外間的日頭。
他總覺得分明已經過了許久,可天上的日頭似是被妖道施了妖術似得,半晌未動分毫。
男人叫了正吉一聲,“去把那繪了洋人的懷表拿來。”
那物件據說比看日頭精確許多......
但這話說了,他又道算了。
那表中洋人妖裡妖氣,不看也罷。
他道,“房中太悶,出去轉轉。”
正吉不知大爺這都是些什麼路數,隻能跟著他轉了轉,自書房向外,沒幾步就轉到了門前。
可巧他們剛定下腳步,夫人和蕭觀回來了。
正吉再抬頭看自家大爺,隻見大爺神色俱緩和了下來,似開春回暖的風一樣。
譚廷細細打量了自己夫人一眼,見她神色沒有什麼離開那地的不舍,反而有些急匆匆回家的樣子,眸色又是一番柔和。
不想她開口便道。
“妾身可否與大爺往書房一敘?”
書房敘話?
這話一出,譚廷愣了一下。
......
外院書房,正吉上了茶退了下去,項宜便將一封信放到了譚廷的書案上。
“這是楊同知給大爺的信。”
譚廷一聽,眉頭便皺了起來。
譚家沒有去報複那楊木洪,已經是仁至義儘,此人還敢再來清崡,還敢給他遞信?
譚廷見了便心生不耐。
他一時間沒有打開那信,隻是皺著眉頭盯了幾息。
項宜見狀,也曉得他心有芥蒂,隻是楊木洪所言著實令人想不到。
她不由地又道了一句。
“那楊同知心有悔意,他早就寫好了這封信,是確有些事要同大爺講明。不管他從前如何,大爺先看了信再說,可好?”
她這態度同往日再不一樣,譚廷見妻子如此,是再舍不得不給她這個麵子。
他心裡雖覺得那楊木洪小人做派,說不出什麼好話來,可還是打開了這封信。
隻是這麼從頭到尾地掃了一遍,譚廷一下就冷笑出了聲。
項宜見他冷笑起來,驚訝了一下。
譚廷直接將信推給了她,“夫人看看,此人都說了些什麼。”
信不長,項宜沒幾息便看完了。
除了楊木洪在信裡對譚家的悔過,他隻說了一樁事。
那便是當年譚廷父親譚朝寬的死,他認為並不是個偶然。
彼時他雖然心中憤憤不平,但不至於要在那鼠疫的緊要時刻,挑起世庶爭端,他比誰都希望庶族百姓能儘快得到救治。
但卻有人告訴他,京裡來的藥方有問題,更有幾個最先吃了那藥方的人,當真發病死了。
眼看著那藥方馬上就要被譚朝寬普及開來,他隻覺這是一場殺人害命的陰謀。當地的百姓信賴他出身寒門,他卻不能眼看著他們被毒害死,於是連夜將新藥方有毒的消息傳了出去。
他本無意直言這毒藥方,是世族迫害庶族所為,但話傳出去根本由不得他控製,成千上萬的庶族百姓一下就鬨了起來。
他們都是些無依無靠的窮苦百姓,如何對抗的了占據這世間財富地位的世族,可誰又想就此葬送性命呢?
當時百姓間轉瞬恨意滔天,已經是楊木洪所不能控製的了。
但他當時也有些紅了眼,信了那些話,直到譚朝寬派兵前來鎮壓,又親自帶著人服用那新藥方,證明無毒之後,才有些意識到此事不對。
可鼠疫因為這一鬨越發厲害了,他一時管不了許多,但等到鼠疫壓下,他想要尋譚朝寬說清此事的時候,譚朝寬竟然也身中鼠疫,且一病不起,不日撒手人寰。
楊木洪這才曉得他雖然也是世族出身,甚至還是一族之長,但卻並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是迫害庶族的惡人,反而是個清明好官。
這認知令楊木洪一時間悔不當初,可譚家人卻再不肯聽他所言,在他來了清崡之後,直接被譚家人打了出去。
楊木洪深感愧疚,乾脆辭官還家。
就在他準備悔恨地過完這一生的時候,江西舞弊案需要人幫襯,顧衍盛的人尋到了他。
他自然是要幫襯的,可卻在這其中,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前來追殺他的人裡,恰恰就有當初在他身邊,暗中告訴他那藥方有毒的人。
而這個人,他仔細分辨了一番,竟就是鳳嶺陳氏的人......
項宜把信看完,未覺有任何不妥。
那楊同知確實傳播了假的言論,這一點誰都沒有否認,可他如今發現這件事有人從中作梗,而這人正是鳳嶺陳氏的人。
換句話說,彼時要害譚家的,其實就是鳳嶺陳氏或者其他更多深藏不露的人。
但她看向冷笑連連的譚家大爺,一時不明白他為何冷笑。
直到譚廷拿過信,叫了她一聲。
“宜珍覺得這信上所言是真的嗎?”
項宜沒有急著開口,看向了他。
譚廷指尖點在了“鳳嶺陳氏”四個字上,忍不住嗤笑搖了頭。
“就這麼巧,在那楊木洪被鳳嶺陳氏的人圍困清崡的時候,他告訴我當年他的所作所為,其實是鳳嶺陳氏的人故意誘他為之。當真這般巧嗎?”
他頓了一下,臉上嘲意更重。
“還是說,他就是想借這般說辭,讓我在陳氏手中幫他們脫逃?鳳嶺陳氏是不怎麼樣,但他楊木洪此舉,又是什麼作為?!”
他一口氣冷笑著說完了這番話,房中倏然寂靜無聲。
項宜默了一息,看向那封信。
半晌,她問了一句。
“大爺覺得,楊木洪信中所言非真?”
譚廷無奈地看了過來。
“宜珍,這不是很明顯了嗎?那楊木洪還是從前的小人做派,半分都沒變!”
可歎,他父親就是被這樣的小人害死......
書房裡越發寂靜,庭院裡時不時的鳥鳴都沒了蹤影。
隻是這個時候,項宜嗓音極低地問了他兩句話。
“大爺有沒有想過楊木洪所言,其實是真的?”
她微頓。
“而寒門庶族出身的官員,並非儘是德行有差的小人?”
輕飄飄的兩句話落了下來。
約莫有幾息,書房裡靜到落針可聞。
譚廷在她的問話裡,想說什麼,卻一時間沒有開口。
而項宜卻在他一瞬的猶豫裡,隱約明白了他的答案。
她垂了垂頭,明白了他的立場。
他能做到中立已是不易了。
若之後,大哥與楊同知被那陳馥有抓捕陷入困境,她也隻會豁出她自己,而與他就此分割清楚,不會令他為難。
項宜念及此,反而覺得這般沒什麼不好。
本就是,世庶有彆啊......
此時,恰有族人有事請示宗子,正吉前來小聲稟報。
項宜同他行了一禮。
“妾身先回正院了。”
“宜珍......”
譚廷一怔,上前欲留她。
隻是伸出手去,隻觸及她方才站立處的涼涼氣息。
她已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