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麼趴到男人身上的, 蘇禮已經不記得了。
隻記得那天山頂的風特彆大,遊客又破天荒地少,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肺裡的氧氣幾乎在呼吸之中被榨乾。
她就乖乖地趴在他後背,程懿有力的雙臂托住她的腿,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
她想,剛剛耗費了那麼多體力,他怎麼還能有精力背起一個她?
沿途都有人頻頻側頭看向他們,目露羨慕,大概路實在是太難走,誰都想有個“人肉代步機”。
蘇禮低頭。
他穿得其實很少, 唯一能禦寒的衣物還給了她,雖然看起來不受什麼影響,但蘇禮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低於平時,托住她膝蓋的手也有些涼。
她忽地支起小半個身子,將身上羽絨服的拉鏈打開, 然後展開雙臂, 把他也裹了進來。
少女穿的是一件淺黃色的針織衫, 很薄, 為了讓衣服更多地蓋到他,隻能拚命擠壓自己和他之間的距離,幾乎是嚴絲合縫地貼緊他後背, 軟綿綿地壓上來。
她的雙手越過他胸前, 交叉拉攏著衣服,生怕瀉出一絲熱氣。
像極了正在從身後擁抱他。
她一言不發, 下巴擱在他肩上,瞳仁沒有焦距地望向前方, 濕漉漉的呼吸如潮汐般落在他耳根。
程懿步伐亂了一拍,又頓了頓,這才繼續走下樓梯。
雪山最下麵是連甘湖,這裡的第二個景點,底下的天氣就要暖和不少了,蘇禮脫掉外套,感覺流失的元氣也一點點補了回來。
湖水碧藍,清澈見底,像是濾鏡調和下才會出現的清透色澤。
天氣逐漸放晴,粼粼碎光灑落在湖麵上,拂動不遠處冷杉樹的倒影,水波搖漾。
蘇禮從他的背上下來,聽見程懿問:“要拍照嗎?”
她笑了笑,麵上卻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拍什麼啊?”
“隨你。”男人想了想,忽而道,“雙人自拍?”
她也不知道是怎麼,腦子一抽就開了全景照片模式,結果總是拍著拍著就開始手抖,弄得人臉也扭曲到不行,一陣折騰後總算是完工,一張屬於二人的連甘湖合影也就此誕生。
程懿看了她很久,她知道,但她還是很有原則地什麼也沒有做,隻是回到酒店之後,悄悄打開朋友圈,把那張照片裁了一下,做成背景。
她在這一天動了不該有的念頭,但她悄悄、悄悄地小聲慶祝,把種子埋在眾人都可以發現卻不會立刻抵達的位置,好像這樣,等待它萌芽的喜悅,就會久一點,再久一點。
///
接下來的兩天,蘇禮都是在酒店度過的。
程懿就住在她樓下,偶爾她踩上木地板時,能聽見清淺的吱呀聲,曖昧得人心口發緊。
他們偶爾會碰到,有時候在最後方的花園,有時是在茶室,有時甚至隻是蘇禮在陽台上曬太陽,就能看見男人坐在樓下看報紙。
她將雪墅來回逛了數遍,就差數清楚牆邊有多少根野草了,終於耐不住寂寞,定了城外主題公園的門票,然後打電話給前台,約一輛送自己過去的車。
下午的時候,前台給她電話回複:“程總今天剛好也要出去,說可以順帶送您。”
“您看可以嗎?”
她順手將香水扔進包裡:“好,幾點出發?”
……
下車後,程懿會跟著她進園幾乎是預料之中的事,她甚至做好的準備就是跟他同行,一起挑項目。
就當是補上很久之前,她缺席的遊樂場之約吧。
這兒的遊樂項目大多都不溫和,就連跳樓機和過山車都是魂飛魄散型的,還有人從大擺錘下來都快吐了,就這樣,蘇禮排到了一個“漩渦飛龍”的水上風暴體驗遊戲。
係好救生衣上船之前,工作人員挨個檢查安全措施,並重複說明:“本遊戲存在一定的危險性,風暴、海浪、龍卷風都是超真實模擬,請大家一定要穿好救生衣。”
“由於船隻是靠水下的漩渦進行移動,左右搖擺中船隻可能會進水,屬正常現象,大家不必驚慌,抓穩座椅旁的安全扶手即可。”
“千萬不要擅自行動,以免水深發生意外。”
“緊急情況下閥門會關停,關卡門關閉時,所有特效停止。”
……
“一次遊戲共有五條船隻相連入場,未排到的旅客請耐心等待。”
“請穿好救生衣的遊客有秩序地上船,本趟遊戲即將開始,祝大家玩得開心。”
由於蘇禮係救生衣的速度較慢,就落到了最後一條船上,而程懿乘坐的是倒數第二條。
好在都趕上了這一班,不用再等半小時了。
伴隨啟動聲響,船隻借助水下的推力開始行駛,最開始他們穿過的是一條黑暗冗長的隧道,安靜得隻有嗚嗚的風聲。
等待的時間有些無聊,也讓人緊張,蘇禮旁邊的女生跟她搭話:“你也是跟男朋友出來旅遊的吧?我看你男朋友也在前麵那條,我男朋友也是。這遊戲真不人性化,穿好衣服就必須上,連等一下同伴都不行,工作人員還板著個臉,難道我們是來受罪的啊?”
誤會的人太多,蘇禮已經懶得解釋了:“關鍵扯衣服的時候還特彆用力。”
“對對對!剛剛給我檢查救生衣的人也是,差點給我衣服都扯壞了,不過可能這才才能確保檢查好……啊!!”
猝不及防進入第一個體驗項目,風暴瞬間襲來,船隻差點被掀翻,左搖右晃地傾斜不定,大雨和水汽陣陣噴射,蘇禮旁邊的女生叫得像是吃了五噸尖叫雞。
三分鐘後狂風驟浪才結束,蘇禮甩了甩手上的水,聽見女生虛弱的聲音:“我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嗎?”
答案當然是來不及,第二道關卡門打開,她們被送入一片深藍海藍的眩光世界。
深海色,常給人壓抑感。
這次的風暴來得更快,她們瞬間被卷入漩渦,身體開始失重――
頭發胡亂拍打臉頰時,蘇禮終於知道為什麼這遊戲要求取下眼鏡和隱形,並且滿分為五星的攻略上,給這個項目的刺激程度打的是十星。
……倒也不必這麼身臨其境!!
比起女生們的尖叫,男性同胞就顯得要興奮很多:
“海上龍卷風!”
“我操!龍吸水!!好幾把刺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也太好玩了吧,等下回來我還要玩!就是有點頭暈嘔――”
由於這個項目異常刺激,因此隻持續了三十秒,不過來了兩波,蘇禮後麵的小男生興奮得像在狼嚎。
水麵上開始平穩了一會,大概是開發者留出時間讓遊客們緩神,又或者是想在大家疏忽時醞釀一場新的考驗。
就在風聲也安靜下來時,船頭忽然傳來一道人聲,平靜、無奈,卻又顯得歇斯底裡:“蔡哲遠,如果我真的掉下去了,你會救我嗎?”
蘇禮旁邊的女生一聽有八卦,瞬間來神了:“什麼?哪有瓊瑤劇?”
被她一語猜中,那男生沉默了很久――其實也沒很久,不過是這裡太過僻靜,便顯得等待尤為漫長。
他沒有正麵回答:“等會我送你回去……”
“我問你會不會救我!”這次的聲音染上了哭腔。
“我們分手了,小瑩。這裡人很多,你彆在這兒鬨,行嗎?”
“給我點空間,讓我靜一靜吧,你想讓我陪你來,我也來了,就好好玩一次,不行嗎?”
蘇禮隱約覺得哪裡不太對,果然,那女孩徹底爆發出悲慟的哭聲:“憑什麼啊,當初是你先招惹我的,現在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對我公平嗎?憑什麼你要在一起我就得答應,你要分手我還得答應?”
“你知道人多,你要麵子,我難道不要嗎,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說分手原因你也總是模棱兩可,你是男人痛快點不行嗎?”
“好――既然這樣,那一起死吧――!”
聲音瞬間尖銳,站在蘇禮這條船船頭的身影立刻傾身,解開了與前一條船相連的鎖扣,警報器瞬間拉響,聲控設施啟動緊急救護,關卡門迅速合攏關閉,以關停所有風暴設施。
然而那人卻在關鍵時刻抽出了船上的鑰匙,用力一拋,鑰匙卡在門縫中,門無法全部關緊,風暴設施也隻來得及關停一半,另一半卡住無法關停。
她從包中掏出一把水果刀,紮破船隻的保護氣囊,船隻瞬間歪斜,邊緣的人險些掉落深水。
沒人能想到一場好好的遊戲會忽然變成歇斯底裡的葬愛指南,場麵瞬間混亂,小孩的哭聲縈繞不絕,尖叫與辱罵回蕩在上空,蘇禮貼著旁邊女生的手臂,感覺到她恐懼的顫抖。
她這下是真的哭了:“怎麼辦啊,我不會水,我們不會真的被搞死在這裡吧……”
“不會的,”蘇禮拍拍她手背,“會沒事的――”
話隻來得及說到一半,船更用力地傾斜,伴隨噗通一聲,有男人落了水,喧囂中奮力喊道:“看到那邊的漩渦沒,馬上就要推過來了,趕緊下水我們到那邊岸上躲著啊!”
每個關卡旁邊都會挖出一塊空地,用來擺放一些製造氛圍感的東西,看樣子能容納五到十人。
隻是船距離那邊還有一陣,需要自己手動劃過去。
如果不劃過去,留在船上,她也不知道沒有氣囊的船會發生什麼,更何況門也關了……
那男人的話一出,立刻有好幾個人跳下了水,穿著救生衣朝那邊遊,很快輪到她們做抉擇,蘇禮旁邊的女生死活不肯,哭得差點斷氣:“我不要……我怕水……我真的好害怕,章丞你在哪,快來救救你女朋友啊……”
蘇禮安慰她:“你有救生衣,這個浮力很大,不會沉下去的。”
“萬一我側身嗆到水然後嗆死了怎麼辦,我不、咳咳、我不能,我後悔了,我不該來,我、我就是全天下第一倒黴蛋……”
好在最後船也快沉了,她們直接淹進了水裡,那女生一看好像確實是浮起來了,隻好邊哭邊嚎啕大哭地往那邊遊,由於嘴巴不停地張合,灌進了一口又一口的水,她咕咚咕咚地吞咽,哭嚎著承受:
“這個水,好難喝,我呸、嘔、呸呸呸,日你媽啊不是說好是山泉水嗎!啊!敲裡嗎!!”
蘇禮在她後麵聽著,本還焦躁不安的心情瞬間輕鬆了不少,甚至還有點想笑。
女生最終在大家的幫助下上岸,風暴也卷得越來越近了,岸上快沒有位置,蘇禮腳踩著斜坡用力,腳下的石頭卻忽然鬆掉,她整個人向下一掉――
卻又在瞬間被人往上托了一把。
岸上的某個男生急死了:“兄弟你彆幫她了,她馬上上來了,你先上啊!等會萬一卷你了呢!!”
男人卻隻是“嗯”了聲,繼續用手臂使力,直到完全將蘇禮推了上去。
看到她上去,程懿這才後退借了把力,在最後一秒擠了上來。
他剛站穩,機器的漩渦千鈞一發地從眼前掠過,卷起風暴與浪,重重推向已經脆弱的船隻,船被撞到牆壁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那人激動地大喊:“你想死啊!!!”
男人垂眼笑了笑,分明是安然無恙的表情,睫毛卻顯出驚心動魄的濕意。
“彆緊張。”他說,“我這不是得先確認一下她安全了沒有。”
……
蘇禮大概反應了三五秒吧:“等等……程懿?你不是在前麵一條船嗎?前麵那條不是跟著出去了嗎?”
她沒記錯啊,因為鎖鏈被解開,所以隻有她們這條留了下來,其餘的都跟著第一條船被拉出去了,程懿怎麼會出現在這??
“嗯,”男人說,“是出去了。”
坐蘇禮旁邊的那個女生立刻鑽出來問:“所以你們是又回來了麼?那我男朋友呢?就是高高的黑黑的那個男生,他是不是也來了?在哪兒呢?!”
程懿沉吟片刻,這才道:“……沒,就我回來了。”
“噢。”那女生失落地低頭摳手指,
立刻有人不嫌事大地挑撥教唆:“你這男朋友不行啊,關鍵時刻都沒想著回來救你的,你不是還怕水嗎?要我說,回去就該分手,你看我怎麼樣,我剛剛還拉了你一把呢。”
“切,他隻是……隻是人之常情啊。”女生嘟囔,“如果我在前麵那條,我也巴不得快點跑出去吧!看起來這麼危險,誰敢回來啊,萬一真出事了呢,我們可就永遠留在這了……”
話雖這麼說,語氣裡卻有淡淡的酸和失落。
蘇禮卻像是想到什麼,忽地一怔。
難道說程懿是從門下的小道遊回來的?特意?為了她?
她連手臂上的痛都顧不得了,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水珠滾落下來。
平日裡最希望是幻影的模樣卻在此刻顯出令人百倍貪戀的真實,她差點分不清這溫存來自於實際還是錯覺,以至於無法挪開目光,以至於……想要靠近。
工作人員很快開著小皮劃艇前來營救,這場荒誕的意外有驚無險,但聽說這個設施還是暫時關停整修,瓊瑤劇的那倆男女主角也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走出公園,麵對著烈日,蘇禮發出了一聲悠長的慨歎:“哎――”
程懿看她。
蘇禮:“想吃雙皮奶了。”
“……”
程懿這才看到她手捂著的地方:“手怎麼了?”
“哦,”她這下才反應過來,“不知道怎麼弄的,你不說我還沒發現,嘶,彆碰,疼的……”
傷口其實有些深,都能看到皮肉,流的血也多,程懿本打算帶她去醫院,看到血越湧越多,隻得去了最近的診所――
醫院起碼要四十分鐘才能開到,她怕那時候她都流血身亡了。
醫生看到她,都見怪不怪了:“又是玻璃剌的啊?”
蘇禮問:“怎麼,患者很多嗎?”
“是不是那個什麼漩渦飛龍出意外啊?那邊牆壁上有玻璃,好多人都被劃傷了,剛縫針我就送走了八個,你怎麼現在才過來。”
醫生又翻找了幾下:“麻藥不夠了,前兩個都是沒麻藥打的,你看你能忍嗎?”
程懿下意識就要出去,蘇禮卻道:“沒事,我還可以,能忍。”
她跟程懿說:“我初中時候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忍一下就過去了。再說最近的醫院都好遠了,現在先止血吧。”
醫生:“確實,你這個傷口還是儘快清理為好。”
程懿蹙眉看她:“真不用打?”
蘇禮卻已經伸出了一隻胳膊:“刮骨療毒知道嗎?打針也是痛一下,縫針也是,差不多啦。”
她說完,醫生卻先笑了起來。
蘇禮:“你笑什麼?”
“沒事,就是第一次見受傷的人反過來安慰對方,你男朋友是真緊張你啊……”
一反常態地,平日裡從未對這方麵做出澄清的程懿,此刻竟低聲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蘇禮:?
她抬頭匪夷所思地看向程懿,總覺得男人另有深意。
但動作快速的醫生也在此刻開始了無麻藥縫針,雖說蘇禮能忍,但痛感仍舊尖銳,很快她就沒工夫思考程懿到底是什麼意思了,閉著眼咬緊下唇等待著結束。
突然,臉頰被人捏了一下,緊咬的齒關也不自覺鬆開,男人將手臂送了上來:“咬我。”
痛感急待轉移,容不得她猶豫,蘇禮啊嗚一口咬了上去。
好在醫生快速,三針,不到十分鐘縫合完畢,醫生為她敷上紗布,叮囑她要及時換藥,為了傷口快速愈合,還得忌口辛辣海鮮。
蘇禮額頭和鼻子都覆上了層汗,痛得壓根沒心思去記,想著反正程懿也會聽。
就在她緩神的時候,隔壁的呼號和大叫也傳了出來,震得房梁和天花板都好似在顫。
“那邊也是無麻藥縫針,比較怕疼,正常。你這種不叫不哭的反而是少數。”醫生說,“之前有個大男人,也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後來丟臉得拆線都不好意思來。”
蘇禮笑了笑,正想說話,熟悉的人拉開簾幕走了出來。
原來是船上坐她旁邊的女生,叫那麼慘也不足為奇了。
女生怒氣衝衝,把火都撒在男朋友身上:“我這輩子都不會為你生孩子了,真他娘的疼啊……”
“生孩子有麻藥的。”
“你放屁!!宮口開到三指才能打!!!而且你以為麻藥過勁不疼嗎!!!”
……
二人一叫一嚷地走了出去,看似吵的凶,卻又顯得甜蜜,連醫生都姨母笑著多看了幾眼,這才把單子遞給蘇禮。
程懿半道上伸出手:“我來吧。”
蘇禮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半晌都沒說話,隻是抬著受傷的手臂往前走,直到走近有些擁擠的人潮,程懿這才半擋在她身前,托住她的手腕:“真不疼?”
頓了頓他又道:“人家怎麼就叫成那樣?你是不好意思還是後勁沒上來?實在不舒服的話我們再去醫院……”
蘇禮覺得好笑,於是就真的笑了,半是揶揄地抬眼問:“你怎麼比我還緊張的?”
程懿垂眸看她,喉結滾了滾,這才自嘲又意味深長地勾唇:
“是啊,我怎麼比你還緊張。”
///
蘇禮那幾天過得尤其像傷患,她受傷的明明是左手,其它部位都活動自如,程懿卻一日三餐全讓酒店送上門。
如果不是條件不允許,她甚至覺得他還會找人給她沐浴更衣紮頭發。
但或許是這種大驚小怪的方案真的讓身體得到了休息,她傷口愈合得挺快,拆線的時候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程懿說她這算工傷,所以延長了她在雪墅的度假時間,雖然她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工傷。
程懿居住於此的時間當然也做了調整,總之他不是會率先離開的類型。
那天早上蘇禮拜托廚房幫她準備了菜,憋得太久有點無聊,她打算自己做頓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