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便閉上眼。感覺一隻手扣在自己腰際,一點一點捋過斑駁的罪印,他隻覺難堪,奮力咬住雙唇才沒有叫出聲,再開口時已含上一點泣音,“臟,彆碰。”
穆遙皺眉。男人越發不支,漸漸糊塗起來,恍惚地叫著她的名字。
“穆遙……穆遙……”
男人是被源源不斷的熱意烘醒的,一睜眼便知自己陷在浴桶之中,周身被發燙的湯藥包裹。穆遙坐在桶邊,提著一條巾子,同自己擦臉。
“醒了?”穆遙指尖蘸了藥,往他額間點一下,“有人襲擊都不同我說,怎麼,你要等到刺客捅你一刀,才打算告訴我嗎?”
“誰同你說的?”齊聿皺眉,“韓廷。定是他。”
“你休得尋韓廷晦氣。”穆遙道,“今日他們是與你潑了一盆水,明日若換作一把刀,你還能有命在?”她說著語氣轉厲,“從明日開始,出門務必帶著親衛,不許你一個人去任何地方。”
齊聿沉默地聽著,忽一時仰起濕漉漉一張臉,“穆遙,你是不是——擔心我?”
穆遙一滯。
齊聿奮力坐直,抱住她的手臂,“你是不是同我一樣,每日裡也擔心我,你也怕我死了,也怕我一去不返?”
“你這人怎麼——”
“你說是。”齊聿一語打斷,水淋淋一顆頭用力抵在她臂上,“你說一聲是。讓我以為你也害怕,你也在意我,你也想要與我天長地久地過一輩子,你不要說我不想聽的,你不要說——”
“你在說什麼胡話呢?”
齊聿臉色一白。
“我當然是害怕的。”穆遙道,“傻子,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齊聿一瞬間雙目大張,淡白的唇抖個不住,“我,我以為你不是……我以為你被我纏得沒法——以為你可憐我——”
“我可憐的人可太多了,但我隻同你一個人結親。”穆遙道,“去榻上躺著,我去拿粥。”往外間取粥回來,便見男人伏在榻上,無聲發笑,那笑容極其甜蜜,襯著他蒼白枯瘦的一張臉,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動人。
穆遙看得出神,立在門邊不動。男人無聲笑了許久,漸漸眼皮發沉。穆遙走進去,“吃過粥再睡。”
男人好脾氣地“嗯”一聲,貼在她頸邊不動。穆遙擦了頭發,一口一口喂他吃粥,趁他尚未睡死過去再三叮囑,“記得我的話,帶著親衛,絕不許一個人去任何地方。”
男人唇角慢慢勾起,越發甜蜜地笑起來。
第二日齊聿走時穆遙仍然未起,由著他在自己麵上囫圇親了七八個來回,閉著眼道,“衛隊已經安排妥了,叫我知道他們沒跟著你,你晚間便不要回來了。”
齊聿便笑起來,高高興興走了。穆遙仍去睡回籠覺,恍惚入夢之際,外頭一片連聲地喊“快請殿下”,有人高聲大叫“不好了”。穆秋芳進來,氣急敗壞道,“阿遙,出事了。”
穆遙躺著不動,“什麼?”
“罪像。”穆秋芳驚慌道,“好多罪像。”
穆遙心下一凜,“什麼意思,說清楚!”
穆秋芳定一定神,“玉哥去上朝,外宮門往東禦街一條路上,不知道是誰做的鬼——全都是罪像。”
“你是說——”
“就是齊瓊弄的那個罪像。”穆秋芳頓足,“跟著的人也鬨不清楚是個什麼,由著玉哥走過去看,他就那麼看著便昏過去了。”
“齊聿現在何處?”
穆秋芳道,“效文先生跟著玉哥,施針弄醒,想勸著回來歇息,玉哥不聽,仍然去上朝。那個罪像——從東禦街上朝的人那麼多,都看在眼裡。”
穆遙站起來,“更衣,我去看看。”打馬往東禦街,胡什禮正指揮中京戍衛收拾罪像,看見穆遙便行禮。
“起。”穆遙一擺手,繞過胡什禮往禦街深處走,還沒有收拾過的地方果然一左一右立著罪像——這個東西,她在危山事敗那年便見過,此次回京之前命飛羽衛儘數銷毀,以為齊聿這一生都不會見到,萬萬沒想到以這樣突兀的姿態出現在齊聿麵前。
穆遙一抬手,按在一尊石像頭頂,那是一個青石人像,以一個極其屈辱的姿態跪伏在地,頭顱下沉,後臀翹起,一個認罪的姿態。石像是做得極其精細的,精細到五官眉目看一眼便知道是哪一位,而且因為沒有雕刻衣裳,人體的每一處難堪的地方又都雕得栩栩如生——簡直不堪入目。
穆遙指尖蓄力,石像崩作一地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