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的嘴角彎下來,直直地望著那個男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些傷心。
“這兩個是我們鄰居家的孩子。”鄭平娣牽起嗒嗒的手,將她領回家,邊走邊說,“他們媽媽跟姥姥在一個單位,所以我們住在一個院子裡。”
“鄭主任。”董萍喊了一聲。
“回來了啊。”鄭平娣點頭示意,目光掃過顧方和他身邊的男孩。
董萍忙笑著讓顧方從自行車上下來,而後抬手給另一個小男孩抹了把腦門上的汗:“這孩子,非說要鍛煉身體,愣是不願意上車。”
“子頌,鍛煉身體也得適度啊。”鄭平娣俯下身,對小男孩露出和善的笑容,“上了一天的學該累壞了,趕緊回家吃飯吧。”
顧子頌沒有出聲,與她身旁的嗒嗒對視。
小女孩的眼睛閃閃亮亮的,眨巴著,好奇地盯著他看。
嗒嗒看著他,心口緊緊的,也空落落的。
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哥哥。
“行,鄭主任,我這就帶子頌回家吃飯去。”董萍笑眯眯地將自行車鎖好,轉身招呼著兩個孩子回家,眸光一轉,掃了嗒嗒一眼,神情意外。
董萍對這小女孩印象深刻,該是幫她找到顧方的那個孩子。
看起來軟軟糯糯的小朋友,脾氣卻大得很,一點委屈都經不得,那天自己不過是隨口讓她彆欺負顧方,人家就已經露出一臉氣呼呼的表情。
一個農村孩子而已,哪來這麼大的氣性?
“鄭主任,這孩子是?”
“這是我的小外孫女。”鄭平娣也笑了,眼底是止不住的驕傲。
她心中不屑,表麵上還是笑盈盈:“真是個好看的孩子。”
話一說完,見鄭平娣也沒打算多聊,董萍就帶著兩個孩子回家去。
家裡的菜是大清早就已經買好的,董萍做好飯,等到丈夫回家,便將一肚子苦水吐出來。
“那個鄭主任也就是資曆比我高一點,平時就總是一副看不上我的樣子。我自己的孩子,想讓他坐車就坐車,想讓他跑就跑,管得著嗎?”
顧子頌埋頭吃疙瘩麵,一口接著一口,吃得很快。
“慢點!”董萍“啪”一聲拍了他的手背,“跟餓死鬼投胎似
的。”
隻是她尖銳的聲音一響起,就被顧建新瞪了一眼。
顧建新眉心微擰,一臉不讚同,不怒自威。
董萍這才換了個話題:“對了,鄭主任還帶了個小女孩,說是她外孫女。單位裡有人說她女兒嫁得特彆差,好好一個知青,非要留鄉下過日子……”
聽董萍絮絮叨叨說起彆人的是非,顧子頌的脊背才不這麼緊繃,他將吃麵的速度放慢,看了一眼自己疼得火辣的手背。
而就在這時,一雙筷子悄悄將盤中的紅燒肉放到他的碗裡,那是顧方趁父母不注意,給他夾的。
顧子頌平日在飯桌上從不敢夾肉,這時心跳加速,埋著頭,悄悄地吃下那塊香噴噴的紅燒肉。
……
而另一邊,鄭平娣也跟付叢森說起在院子裡看見的那一幕。
“顧方吃得白白胖胖,膽子雖小,養得卻好。子頌就瘦得不成人樣了,我看他那胳膊,還不一定有我們嗒嗒這麼粗。”
坐在廚房小板凳上擇菜的嗒嗒低頭看了看自己胖乎乎的胳膊和手腕。
“我記得當時他們兩口子把子頌帶回來的時候說,孩子奶奶的身體不好,所以接回來住了。”付叢森也歎了一口氣,“那孩子從小不在她身邊養,感情是比較生疏的,但也不至於區彆對待成這樣。”
“爸,這你就不明白了。有些孩子就是沒有父母緣,明明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當爸媽的卻能把心眼偏到咯吱窩去。”葛慧走進來,手中握著吃了一半的蘋果,嘴裡咬出一陣陣脆響,“我估計他剛出生,姓董的就不喜歡他了,否則她工作也不忙,為什麼非要讓他奶養著?”
“孩子剛出生那會兒董萍還沒調到我們單位,也許在原單位很忙,這一點我們也不清楚。”鄭平娣說道。
葛慧“噗”一聲笑了:“媽,哪個當媽的能舍得自己的孩子啊?我看姓董的早就打定主意要再生一個了,要不怎麼給老大取這樣的名字?子頌子頌,就是讓老大給他們家送子的!”
“不過說起來也奇怪,要說重男輕女還能理解,他家老大本來就是男孩子了,為什麼還要……”
“行了行了,當著孩子的麵,越說越離譜。”鄭平娣沒好氣地睨了兒媳一眼,將嗒嗒手中的
碗拿過來,溫聲道,“嗒嗒,不玩這個了,好不好?”
嗒嗒本來還將擇菜當成自己的任務呢,這會兒手一空,懵懵地看著她姥姥。
“沒有玩,嗒嗒來幫忙呀。”嗒嗒軟聲說。
鄭平娣一愣,這孩子平時在家裡都得乾活嗎?難怪自己一在廚房忙活,她就乖乖地跑過來了。
不由地,她心頭一酸:“嗒嗒是小孩,小孩隻負責玩,不用乾活。”
聽了姥姥的話,嗒嗒像是漲知識了,恍然大悟一般點點頭。
這些天,她奶和三嬸嬸經常讓她做事情,有時候去采豬草,有時候是收拾柴火,更多的時候是拿著笤帚滿屋子轉悠。
原來這是不需要乾的嗎?
但沉思片刻之後,她又把腦袋搖成撥浪鼓:“那可不行,要是什麼都不乾,那嗒嗒就真的變成小懶豬啦!”
鄭平娣與付叢森被小外孫女這認真的表情逗得樂出聲。
還在嚼著蘋果的葛慧默默翻了個白眼,這小女孩真是鬼靈精的,歲數沒她家凱凱大,說的話倒是一套一套,就知道哄老人家開心,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葛慧正在腹誹,忽地撞上鄭平娣冷淡的眼神,心底打了個咯噔。
“你反正也沒事,帶孩子出去轉轉,買點小零嘴吃。”
葛慧將蘋果核扔了,扯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嗒嗒走,舅媽帶你去買好吃的。”
看著她舅媽的勉強的笑臉,嗒嗒打了個激靈,慢吞吞地跟上了。
既然是婆婆要求她帶嗒嗒出門,葛慧自然不敢怠慢。
不遠處就有一間供銷社,葛慧領嗒嗒進去,給買了些巧克力和糖果。
現在糖果多貴啊,葛慧雖然不是沒錢,但錢也得用在刀刃上,因此付錢和糖票的時候心裡彆提有多憋屈了。
要不她怎麼一直反對丈夫和公婆去看付蓉呢?這就是原因了。
有了第一次,估計往後付蓉就會時不時帶著孩子來打秋風,這一進一出的,也不知道婆家該花多少錢!
葛慧一個勁歎氣,心思都不知道遊離到哪兒去了,正感慨著,垂下眼一看,見嗒嗒低著頭攤開糖紙,仔細研究著。
看這小嗒嗒眼神裡的靈動勁兒,彆說公婆了,就連她都覺得挺可愛的。
當初她怕小傻子拖
累家裡,現在看來,這還不如是個傻的呢!
隻是讓葛慧心裡頭更不痛快的,還在後頭呢。
這嗒嗒的嘴巴溜得很,腦袋瓜子動得飛快,也不知道是不是付蓉教的,總之她吃飯的時候一個勁提起自己的爹娘,聽得鄭平娣與付叢森淚汪汪的。
“你說你媽平時連飯都吃不飽?”鄭平娣又問了一遍。
“娘把好吃的留給我,爹再把好吃的留給娘。他倆分著吃,娘吃不飽,爹也吃不飽。”嗒嗒皺了皺小眉頭,“要是爹和娘都在這裡多好呀,就能吃到肉肉和魚了。”
鄭平娣與付叢森聽得心裡難受。
一直以來,他們都怨付蓉的丈夫,總覺得是這人愛說花言巧語,騙了自己的女兒。因此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甚至不願意見他一麵。
可剛才聽嗒嗒的意思,其實他們兩口子的感情很好。
甚至他會為了讓妻女吃飽,寧願自己餓著肚子。
難道他們是誤會他了?
或許付蓉在那邊的條件確實貧苦,可在心靈與情感上是富足的。
“嗒嗒真是個好孩子。”鄭平娣輕輕揉揉嗒嗒的腦袋,“不要緊,以後你和你爸媽可以經常來姥姥家吃飯,姥姥天天給你們做好吃的。”
嗒嗒迅速點點頭,吃得更香了。
付叢森與鄭平娣的眼中都是憐惜與喜愛,就連付棟梁都是一副欣慰的表情。
唯獨葛慧連飯都吃不下,一開始隻說要養一個付蓉,她已經勉勉強強接受,之後又多了一個小孩,現在好了,居然要照顧他們一家三口!
葛慧眼前一黑,太陽穴都脹痛,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
當天晚上,許妞妞躺在炕上,望著呼呼大睡的孫秀麗與許強強,內心焦灼。
今天下午發生的一切,她都看見了。
當時她躲在屋裡,悄悄打開門,透過門縫,看著嗒嗒被她姥姥姥爺寵上天。
付蓉的娘家人怎麼會突然過來?這在上一世,根本就沒有發生。
許妞妞還記得上輩子是在許廣華去世之後,付蓉才帶著她與嗒嗒回到娘家去的。
那時她使儘渾身解數,也沒能討得付叢森與鄭平娣的歡心。
可這一次,他們卻對嗒嗒這麼好。
看見窮酸的親戚該避之不及才對,他們為什麼
會對嗒嗒如此特殊?
不自覺之間,許妞妞想起付棟梁將嗒嗒高高舉著,生怕將她磕了碰了時那疼愛的模樣。
用後世的話來說,嗒嗒成了付家的小公主。
許妞妞嫉妒得眼睛都紅了,稚嫩的小臉幾乎要扭曲,她不想再坐以待斃了。
這一世,付蓉隻是當了個教師,看樣子也不會再去經商了。
倘若她能成為三叔的女兒,並將自己在後世的所見所聞假裝成獨到的見解,讓三叔順利成為富商,那麼她還是能踩著嗒嗒的肩膀往上爬。
等到了那個時候,她要將自己受的委屈通通討回來。
許妞妞在炕上翻來覆去,遲遲無法入睡,而另一邊,嗒嗒也睡不著。
她剛洗完澡,臉蛋紅彤彤的,發尾沒有完全乾,長睫毛也濕漉漉的。
姥姥的床很軟,姥爺為了讓她睡得舒服,特地去彆的房間,將大大的空間留給她。
可是嗒嗒卻始終不願意躺下,她窩成小小一團,嘴角往下撇,眼巴巴地望著鄭平娣。
“嗒嗒是不是餓了?”
鄭平娣又連忙起來,去廚房衝了一杯麥乳精,又將一個鐵盒子拿過來,一打開,裡頭全都是桃酥。
聽這動靜,付叢森也起身,他找遍了屋子,將之前孫子們留家裡的玩具拿出來。
“這是小汽車,你看,可以在地上開。嘟嘟嘟嘟——”
“這是木劍,可以——攻擊人。”
付叢森絞儘腦汁,學著孫子們之前玩玩具的樣子,示範給嗒嗒看。
可嗒嗒隻是委屈巴巴地看著他,水汪汪的眼中噙著霧。
“嗒嗒是女孩子,不喜歡玩這些!”鄭平娣一把將這些玩具拂開,好聲好氣地哄著,“等明天一早醒來,姥姥去給嗒嗒買洋娃娃,好不好?”
嗒嗒的兩隻小手交握在一起,白胖的手指頭都要擰成麻花了。
明明小外孫女這副小模樣可愛得不得了,可老倆口卻還是心疼。
既不願意玩玩具,又不願意吃東西,她該不會是生病了吧?
二老嚇得夠嗆,趕緊摸摸嗒嗒的腦門,又揉揉她的小肚子,急出一身汗。
這下嗒嗒忍不住了,金豆子從眼眶裡一滴滴落下來。
粉撲撲的小臉蛋上頓時掛了兩串淚珠。
“姥姥,我爹娘什麼時候來?”
“嗒嗒想要挨著爹娘睡覺覺。”
這話一出,老倆口怔了怔。
孩子總歸是願意和父母在一起的,饒是他們再嫌棄許廣華,可在嗒嗒眼中,他仍舊是最好的父親。
既然如此,他們還有什麼資格要求付蓉離婚?
夜深了,鄭平娣抱著嗒嗒,輕輕給她講故事,哄著她睡覺。
等到孩子終於慢慢困倦,閉上雙眼,她才對老伴說道:“明天晚上去買點好菜,女兒這麼長時間沒回家,女婿又是第一次上門……”
“你想明白了?”付叢森笑著問。
“誰說的?到時候還得看看他怎麼樣,要是真配不上蓉蓉,那也由不得她了!”
“你這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付叢森笑著搖搖頭,無奈道,“對閨女要是有對外孫女一半的好脾氣,你們娘倆的關係就不會這麼緊張了。”
“那也得閨女有我們家嗒嗒一半的討人喜歡,我才能有好臉色!”鄭平娣沒好氣地說了一句,話音未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不知怎的,這一天下來,她似乎感覺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緩緩落了下去。
一些之前在意的、猶豫的,也在逐漸化解。
說到底,都是因為這個孩子。
鄭平娣幫嗒嗒輕輕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躺在身邊,生怕壓著這個小人兒。
而後,她輕聲說道:“明天你爹娘就來接了,好孩子。”
……
第二天一下班,葛慧就與付棟梁一起帶著倆孩子,往婆家走。
付安和付凱精力旺盛得很,在前邊小跑著,葛慧跟得氣喘籲籲,抬眼見自己丈夫邁開長腿步伐飛快,頓時不樂意了。
“不就是鄉下妹夫要上門嗎?瞧你一副要接見領導的做派。”葛慧嘀咕道。
聽見這話,付棟梁皺了皺眉,停下腳步說道:“一會兒到了我媽家,你可千萬彆再說這種話。二妹難得回家一趟,就算你再瞧不上她丈夫,都不要讓彆人難堪。”
葛慧輕嗤一聲。
一家四口在路上折騰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到了這大院,遠遠地,付安和付凱就看見帶著嗒嗒在外麵玩的付叢森。
見到這小妹妹,兩個孩子新奇得很,湊到她身邊,像觀賞新玩具一樣將她仔仔細細研究了一遍。
最後,他們
高興地打開自己的書包,想要找件禮物送給她。
隻是可惜書包裡沒有什麼好玩的,最後付安猶豫了一下,在作業本裡撕了一張紙。
“妹妹,你要畫畫嗎?”
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嫌棄。
“好呀!”嗒嗒眼睛一亮,伸手就接過紙,又從付凱手中接了鉛筆。
兄妹三人這就高高興興地進屋畫畫去了。
雖然嗒嗒不知道該怎麼握筆,可畫畫的時候似模似樣的,白胖胖的小手在紙張上飛舞著,洋洋灑灑揮灑一番,最後讓兩個哥哥看。
“這是什麼?”兄弟倆異口同聲。
“蛇呀!”嗒嗒認真地介紹,“要是被蛇咬了,一定要馬上去醫院找大夫,要不然會有危險的!”
兄弟倆聽著嗒嗒的介紹,紛紛將目光落向畫紙,試圖在這紙上淩亂的線條中找出蛇的蹤影。
最後,他們什麼都沒看出來,隻得出一個結論:妹妹不會畫畫,但還是很可愛。
小朋友玩性大,興致來得快,散得也快,等紙張被塗得滿滿當當時,嗒嗒伸了個懶腰。
“哥哥,我們出去玩吧!”嗒嗒說。
付凱小雞嘬米一般點頭。
付安想著跟爺爺下棋,就沒跟他們一塊兒,兩個小不點便手牽著手,一起往外走。
付凱可是自己的寶貝兒子,看著他與鄉下丫頭一起跑出去玩,葛慧一點都不放心。
於是片刻之後,小院子裡,葛慧帶著嗒嗒與付凱,三個人一起在散步。
“丫頭,你爸什麼時候來?”葛慧漫不經心地問。
“我也不知道。”
葛慧眼珠子一轉,嗤笑出聲:“我猜你爸不敢來,在地裡乾了一天的活兒,身上都是臭汗,還來家裡蹭飯吃,怎麼好意思呀?”
嗒嗒的臉頰鼓起來,她又不傻,當然知道這個討厭的舅媽在說她爹的壞話。
“我爹膽子很大,哪兒都敢去!”嗒嗒仰著臉,叉著腰,氣呼呼地說,“而且,他不臭!”
葛慧哼一聲:“呀,說你還不高興了?鄉下孩子就是這麼沒教養,跟長輩大呼小叫的。”
說著,她也不樂意了,拉著付凱就往屋裡走。
她走得飛快,一隻手扯著付凱的手腕,腳步一刻不停。
“媽,嗒嗒還沒來!”付凱著急地說。
“她都這
樣說你媽了,你還跟她好?小沒良心的。”葛慧白了自己兒子一眼,頓了頓,又說道,“放心吧你,這兒又不是大路上,丟不了。”
說完,葛慧回頭瞅一眼。
她本以為自己會看見那小丫頭片子急得快哭出來,紅著眼睛跑來道歉,可沒想到,人家這會兒怡然自得,背著手在後麵慢吞吞逛著。
那架勢,就像是壓根沒將自己放在眼裡似的。
葛慧氣得一咬牙,猛地一扭腰,就背過身去。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一不小心,她腳下滾來一個小石子。
她一腳踩在小石子上,打了滑,身子歪歪扭扭地倒到邊上去,最後“哐當”一聲,摔了個臉朝地。
付凱被嚇得睜圓了眼睛,隨即身後傳來一陣爆笑聲。
來來往往的都是大院裡的鄰居,平時就認識葛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