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太過削瘦了一些。
立在窗邊,似是一根林間竹子,風一吹便能將他給吹折了。
可陶管事知道,這些不過是表象。
少爺在關外出身,關外長大,騎馬射獵,不在話下。槍法也很有準頭,還曾領著家裡的護衛隊,擊退過土匪,護老爺以及眾家眷全身而退。
是近年來……才漸漸荒廢了武藝。
想到少爺自關外而歸,便一心一意為謝家儘心竭力,對老爺更是敬重有加,結果卻落了個慘遭弟兄排擠,父親猜忌,“發配”來這偏遠符城,陶管事心中自是難平。
將薄衫在謝放肩上輕壓了壓,管事壓低了音量,“總之,您千萬保重些身體,可不能叫那些個小人稱心如——”
謝放最不喜身邊的人話人長短,尤其是北城謝家府中之事。
是半個不好的字都不許人提。
管事的話說到一半,自知失言,歉然地道:“抱歉,少爺,是老身年事漸高,愈發囉嗦了。”
謝放眼露恍惚之色。
上一世,陶叔也曾這般“囉嗦”過。
那時,他因終日赴會飲宴,或梨園聽曲,或於家中呼朋喚友,消耗太多精神氣,一日因從一位友人家中歸來,時逢大雨大病了一場。
病好了之後,站窗旁聽著鳥聲解悶,陶叔也說過這句話。
隻是那時,他確是嫌陶叔“囉嗦”,加之不喜陶叔總是有意無意說父親同幾位弟兄的不是,對這位自小就跟在他身邊的老人漸漸萌生了不滿之心。
後來一係列的事件證明,他那幾個兄弟確乎是豺狼,他父親更是豺狼之首。
是他枉做了一回傻子。
今世……是斷不然那般蠢了。
是的。
謝放已是“死”過一回。
他歿於慶和十年。
許是他在阿笙的墓碑前發的心願起了作用。
他在阿笙墓碑前,以血起願,倘使有來世,他定然護阿笙一世無憂。
老天開眼,竟真的讓他有了重活一世的機會。
重生回到他跟阿笙初相識的這一年!
天知道,這半個月,他灌下去多少藥湯,才終於使得這副被他折騰得太狠的身體,終於能下床走路,乃至現在,漸漸地回複了氣色。
認錯沒能得到回應,陶管事已是習以為常,少爺沒有生氣,已經是很給他這個老奴麵子了。
陶管事出聲道:“少爺,我扶您去榻上休息會兒吧?”
“陶叔。”
陶管事心裡頭直犯嘀咕,心說少爺該不會剛才沒出聲敲打他,這會兒緩過神來了,要說他個幾句了?
以少爺對北城謝家那股子護著的勁,不是沒有可能。
陶管事的一雙忽然被握住。
陶管事眼露錯愕神色,謝放拍了拍這位因他而辛勞了半生,手背肌膚都粗糲褶皺的長輩的手,“您放心,我會保重我自己的身體的。”
唇角彎出一抹淺淺的笑痕:“我還要給阿貴娶妻,看著阿貴的孩子,您的第一個長孫出生,再給阿貴的孩子做媒呢。”
阿貴是陶管事的大兒子,現在北城謝家主家當差。
阿貴武藝高,膽子也大,為人忠厚,是看家護院的好手。
前世,父親跟他要去阿貴,他天真地以為父親是看重他,這才將他的人帶在身邊培養。
實則,既是斷他左臂右膀,阿貴更是父親用來要挾陶叔的人質。
隻要阿貴一日在父親身邊當差,陶叔便不得不聽命於父親。
最後,逼得陶叔不得不在他跟阿貴之間,做一個取舍……
提及兒子阿貴,陶管事向來嚴厲的麵容竟流露出幾分靦腆之色,“少爺您這是說到哪裡去了!”
陶貴今年十五,真要說娶妻,確乎是到了娶妻的年紀,不過他們當下人的,十五、六歲娶妻到底算是早的,畢竟有了家庭之累,很多主人家會不喜。
何況,如今阿貴如今留在老爺那邊當差,沒個三年五載,老爺怕是不會放人。
算起來,謝放同陶管事相處了兩輩子,哪裡會不知道陶管事的心結。
他輕捏了捏陶管事的手,“陶叔,您放心,年前,我定然想辦法讓您跟阿貴團聚,且日後父子二人再不分離。”
陶管事一愣,他對老爺向來不是很信得過,總是擔心阿貴在老爺身邊,同老爺身邊那些個心狠手辣又縱情聲色的護衛們沾染上不好的習性。
同時,也難免擔心,阿貴在老爺身邊待的時間長了,會不會同少爺離心離德,跟少爺提了提想讓阿貴回到少爺身邊當差的事。
少爺想著阿貴在老爺身邊更能得到鍛煉,加之有其他方麵的考量,每回都是岔開了話題。
這次竟……主動提及要將阿貴調回身邊!!
他們父子團不團聚,有什麼要緊的?
福祿、福旺兄弟二人一個懶,一個憨,少爺身邊沒個趁手的人使喚才是大事。
可不管怎麼樣,倘使少爺真的能再將阿貴調回身邊,貴子媽至少不會再天天在他耳邊念叨著想兒子了。
陶管事眼眶一熱,連忙應承道:“哎,好,好。那我就先謝過少爺了。”
謝放不忍瞧見老人的失態,他將眼神調轉開,岔開了話題,“陶叔,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陶管事趁著謝放轉過頭的功夫,忙抬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潮熱,“回少爺的話,我上來前還不到三點。現在,應該是過了三點了。”
無論是聲音還是神情了裡頭,都已是半點聽不出異樣。
謝放看向窗外,他的手搭在窗檻上,注視著樓下院門方向,“長慶樓的點心,是不是……該送過來了?”
搭在窗檻上的雙手收攏了力道,謝放竭力穩住,才沒有讓自己在說出“長慶樓”三個字時,聲音顫抖。
說起來,少爺病才剛好便要吃長慶樓的甜點,著實有些奇怪。
不過許是像福旺想得那樣,病久了,喝了太多苦藥,便想要嘗點甜的吧。
陶管事瞧了瞧外頭的天色,回話道:“是。按時辰來說,該是來了的。可要我派人去催催?”
謝放:“不用。應該快來了。”
說曹操,曹操到。
樓梯傳來腳步聲。
不一會兒,小廝福祿走進門來,“爺,長慶樓的那位啞巴少東家到了。”
謝放轉過身。
謝二爺一雙寒潭般的眼睛盯著福祿,福祿被主子這眼神看得背脊直發涼。
他就說麼!
爺自病痊愈了之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以前的爺哪裡會用這種叫人背脊發涼的眼神看人!
謝放淡淡出聲,“福祿。”
謝二爺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福祿不知怎的,狠狠打了一個激靈,立即挺直了腰背,“是,爺。”
…
春行館大門外。
阿笙手裡頭拎著精致的黑色鏤花食盒,腦袋時不時地朝院子裡張望著,小臉很是有些著急。
阿笙也是近日才聽聞,二爺病了。
聽說是淋了雨,感染了風寒,一連病了大半個月。
難怪這段時日二爺都鮮少點他們長慶樓的外送,便是他先前每日都到福橋去,便是下雨天,撐著傘打橋頭過,偶爾也瞧見春行館的大門開著,也沒有見到過二爺。
他還以為是二爺有些膩了他們長慶樓的吃點。
未曾想,二爺竟是病了。
阿笙自從得知二爺病後,早早便想來探望,可他一個酒樓家的少東家,堂堂北城謝家的二少爺,豈是他說見就能見的。
怕門房不肯讓他進去,又擔心他上趕著探望二爺這件事被傳出去後,說他有意攀附。旁人說什麼不打緊,就怕二爺誤會,煩了他。
便隻能等著、忍著、熬著……
幸好,二爺偶爾有點他們長慶樓外送的習慣!
是主動提出來這兒跑腿的。
他自小時候起,便常年混在廚房,前年起,爹爹便讓他正式拜了喬伯伯為師,一直跟在喬伯伯身邊學手藝。如今,店裡一些相對簡單的菜品都是由他來練手。
二爺今日點的這幾道都相對比較簡單,便都是出自他的手。既是他下的廚,由他去送給二爺,也能夠第一時間收到二爺的反饋,爹爹也便應允了。
期間,阿笙讓喬伯伯替他看著火候,去店裡的休息間,換的身上這身衣服。
小廝進去通傳還未出來,阿笙忙低頭仔細瞧了瞧自己的衣衫。
他身上穿的是長寧街上豐裕衣鋪子定做的寶藍長衫,用的是香雲紗的料子,麵料光滑,又輕薄,是爹爹為了讓他在相親時裝點“門麵”用的。
腳上穿的是黑色的軟布鞋。
無論是這一身長衫還是軟布鞋,他他平日裡都舍不得穿,他平時乾活也用不著穿這麼般好麵料的衣服。
今日……今日不同的。
腳步聲響起。
福祿從院子裡走來,跨出門檻,“哎,啞……”
忽地想到了什麼,福祿生生地將“巴”字給吞了下去。
他拱手朝阿笙做了個作揖,略帶著些許彆扭,“阿笙少爺,二爺請您進去。”
福祿跟在謝二爺身邊多年,平時多少商賈、名人甚至是地方官員,為了得他通傳,無不客客氣氣?
何曾……何曾對一個酒樓家的小公子這般客客氣氣過?
隻是二爺有“言”在先,福祿不敢不照做。
萬一被爺聽見了,以爺言出必行的性子,是真會趕他出府的!
阿笙是早就被“啞巴”、“啞巴”給叫習慣了的,他也知曉二爺家的兩個小廝脾氣大不同。
福祿不似福旺,福旺沒什麼心眼,人也好親近。福祿不大一樣,有點瞧不起人,嘴也有點不大客氣,可從未刁難過他,也沒像有些人那樣欺負他是個啞巴,就是瞧著不大好親近而已。
冷不防見聽見福祿喊他“阿笙少爺”,還給他拱手作揖這般客氣,阿笙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很是有些意外。
彎著眉眼彎,因著拿食盒不方便,阿笙便朝福祿回了個躬身。
可福祿已經將身子轉過去。
阿笙自討了沒趣,也不惱,仍舊是一副笑模樣,拎著食盒,跟在福祿身後,跨進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