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坐坐(1 / 2)

民國小掌櫃 折吱 14546 字 3個月前

謝放如今居住的春行館,乃是前都督康閔的彆院之一。

緊挨著總都督府。

前朝沒了,康閔這個總督自是再當不成。沒多久,仕途上不得誌的康閔便鬱鬱而終。

謝放同康閔一位後人交好,便從對方手中買了這處彆苑。

這彆院既是前總督的住處,自是氣勢非凡。一進大門,迎麵便是一座十分高大氣派的照壁。

前朝尚未覆滅時,這總都督府尋常百姓如何進得來?

阿笙頭一回來時,便被這高大的照壁驚了驚。一般有身份人家的家底或者是普通百姓家中也會有這照壁,可從來沒瞧見過這麼大的!

阿笙不是第一次,也便沒有再像頭一回來時那樣,仰著腦袋,微張了嘴,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

他低垂著眉眼,目不斜視地、乖巧跟在福祿的身後。

穿過大堂,往後花園走去。

尚未走至後花園,便聽見一聲聲清脆、活潑的鳥鳴聲。

奇怪,今日怎的隻聽見那金絲雀鳥在唱?

以往他來時,每回總能聽見黃腰柳鶯同紅嘴相思鳥在那兒一同競技,聲音一隻賽一隻地亮、脆,響,高……以至於那金絲雀鳥都不張嘴,隻垂著腦袋,隻顧埋頭梳理自己那一身漂亮的杏黃羽毛。

今天這金絲雀鳥怎的這般活潑,像是忽然對自己信心十足了,聲音裡頭都透著得意。

是黃腰柳鶯同紅嘴相思鳥同時病了?

阿笙微仰著腦袋,去瞥那廊簷下的一溜鳥籠,待至瞥見近乎全空了的籠子,大大吃了一驚。

符城誰人不知二爺就喜歡這些個小生靈?

原先廊簷下籠子裡的那些鳥呀,雀啊什麼的,要麼是符城當中的貴紳托人找了那些毛色好,音色亮的送給二爺,要麼是二爺自己斥重金去那些玩鳥的人手裡頭買的。

每一隻都是心頭好。

怎,怎的全空了?

阿笙望著那空了的鳥籠,猶自出神。

冷不防,同一雙漆黑幽深的眸子對了個正著。

二,二爺?

可不麼,那站在綠瓦挑簷下,伸手逗鳥的人,不是謝二爺是誰?

心登時就跟戲台上被敲的大鑼似的,“咚咚”!“咚咚!”一聲賽一聲地響。

險些連手中的食盒都要拿不住!

阿笙慌忙低下頭去——

怕冒犯了謝二爺。

長廊屋簷下的鳥籠裡,金絲雀站在棲木上,得意地仰著腦袋,扯著歌喉放聲唱曲兒。

謝放站在廊簷下,將手靠在籠邊,那雀兒以為有吃的,便將腦袋從籠中探出,親昵地蹭著他的指尖。

謝放不由地低頭去看自己的手。這隻手修長、漂亮,遠沒有日後的可怖的疤痕。

記得剛重生的那幾日,便是拿衣服都會手抖,喝湯都會灑了水,夜裡更是被噩夢纏身。夢得最多的,除了阿笙,便是他這雙手被幾十號人踩在沾滿塵土的地上,反複地碾壓、踐踏……

一身冷汗地醒來,涼衫都濕透。

天色未亮,鳥聲已起。他便躺在床上,睜著眼,聽著那鳥啼聲,不再讓自己睡過去。

待到稍微能下床走路,他總算漸漸地重新適應雙手完好的日子,夜裡不再噩夢連連。

這段時日,還多虧了這鳥叫聲。是這鳥叫聲提醒著,他已經從前塵噩夢中醒來。

天氣好的時候,他便會喚來福祿或是福旺,攙他到這院子裡,走走,坐坐,看看、逗逗這籠中的雀兒。

其它隻鳥兒都已被他親手放了,尋找它們的自由去了。

獨獨隻留了這一隻金絲雀鳥,是因為這一隻,最像他——

空有響亮的名頭,漂亮的毛色,卻是連叫聲都不是最出彩的,連柳鶯同相思鳥都及不上。

如同他這個謝二爺的名頭,聽著好聽,實則不過是個虛名。

他是幾個兄弟當中最不成器的。

沒有大哥的權勢,也沒有幾個弟弟那樣有著可以仰仗的母家,他對權勢、富貴亦無野心。

他以為他儘心竭力輔佐父親,便也算是為謝家儘一份力。

反倒惹父親猜忌。

於父親而言,他怕就是這籠中雀。

高興的時候,喊他一起陪著會客,畫幾幅畫,寫幾個字,哄客人高興,哄他高興。

一隻鳥雀,隻需要哄主人高興便可,倘使嘴利爪鋒,自是再留不得。

鳥雀通人情,這雀兒見了他,遠遠的便扯著喉歌唱,隔著籠子,便伸出腦袋,親昵地輕啄他的指尖。

一副討好模樣。

那時的他,在父親眼中,是不是便是這麼個形象?

隻是雀兒這麼做,煞是可愛。

父親眼中的他,怕隻餘可笑。

雀兒先是親昵地用腦袋蹭謝放的指尖,見他沒動作,又用鳥喙輕啄,提醒主人,該給它喂食了。

小家夥哪裡知道,謝放今天的心思根本不在它身上——

他的耳朵總是留意去聽那身後的腳步聲。

近了。

謝放聽見院子裡有腳步聲傳來。

他的餘光已然瞥見一抹寶藍色身影。

謝放的心止不住地亂跳。

上一世,於戰火中,他曆經顛沛離亂,火車於汽笛聲中緩緩駛進北城城門,他心中波瀾未掀。

他一生奉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放浪形骸,凡事灑脫不羈。

無論是家還是故鄉,都未能牽動他心緒半分。所謂近鄉情怯的情感,於他從未有過。

眼下不同。

頭一回,他體會到了何為“情怯”。

他從不知道,原來人會在一瞬間湧上期許又惶恐,興奮又緊張此類複雜心緒。

身體仿佛置身於大浪中的孤舟之上,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緊張到渾身僵直,連站都要不能站穩。

“爺,阿笙公……”子到了。

福祿稟報的話沒能說完,背對著院門,站於廊簷之下的挺拔身影已然轉過身。

謝放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稚氣未脫的少年。

阿笙,他的阿笙……

謝放眼底一派恍惚神色。

原來阿笙兩邊的臉頰曾這般圓乎過麼?

少年白白嫩嫩的臉頰中透著些許緋色,宛若雪白中點了一團粉的糯米軟糕。

鼻尖泅出了一點的汗,臉頰紅撲撲的,眼睛卻是極黑極亮,像是被一場春雨浸潤過後的溪澗黑石。

不像那些年……臉瘦得近乎脫相。

不變的是,即便拖著他這麼一個大的累贅,阿笙的眼睛依然很亮。

總是彎著眉眼對著他笑,露出一對深深的酒窩。像是這個世間無任何煩惱之事,每日都是笑吟吟的模樣。

可那個時候,為了照顧他這個廢人,阿笙已是將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當了,每日還要起早貪黑去做早點的營生。

太平年歲,底層百姓謀生尚且不易,何況是那時早已不再是長慶樓的少東家,又是在兵荒馬亂的時局討生活,還帶著他這個廢人的阿笙,各中艱辛可想而知。

因著隻看了謝二爺一眼,便慌忙地低下了腦袋,阿笙並沒有注意到謝放漸紅的眼眶。

他走到院子的圓桌旁,打開食盒,將裡頭的桂花杏花奶酪、荔枝腰子、甘棠燉百合……一一擺好。

阿笙特意將動作放慢了一些。

為的就是能夠跟二爺多待一會兒。

有時候趕上爺心情好,會在他擺盤的時候,跟他聊個幾句。

會問他家裡的一些事情。

比如爹爹這長慶樓在符城開了多長時間了,家裡都有什麼人,阿笙,是哪個笙,全名叫什麼。祖上便是符城人麼,還是從他鄉遷往此地?

有時,還會極大方地賞他幾個銀元。

今日爺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阿笙心想。

從他進來到現在,爺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以往,便是有客人在,二爺都會笑吟吟跟他說上一句,“阿笙來啦”。

有時,還會笑吟吟地問他,可要坐下一起吃。

阿笙垂著眉眼,微皺著眉頭,神色很是有些擔憂。

爺可是因為病著,身體還是不大舒服?

阿笙擺完碗碟筷子同湯勺,見謝二爺依然沒有要同他開口說話的意思,便朝謝二爺彎腰鞠了個躬。

以往便是這樣。

如是遇上爺心情不好的時候,阿笙便無聲地躬身退下。

於阿笙而言,能夠像這般近距離地瞧上二爺一眼,已是心滿意足。

“阿笙……”

阿笙剛要轉身,冷不防聽見二爺在喚自己。

他又驚又喜地抬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大,滿是明晃晃的傾慕之情。

謝放攏在袖子當中的拳頭攥緊。

這個傻子。

怎的不知將眼底的傾慕藏一藏?

倘使稍微遮掩一二。

當初又怎會弄得符城上下人人皆知,乃至流言四起,甚至因傾慕他這件事,被方掌櫃的趕出了家門?

而他又何嘗不是混賬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