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備(1 / 2)

江遂沉默的時間過長,不止衛峋,連左知秋都發現了他的異樣。

他心裡一沉,不禁開始懷疑,江遂是不是以前見過他,還記住了他。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他已經十五年沒回過京城,見過他的人要麼已經入土,要麼早就上了年紀,江遂年紀輕輕,就算見過他,也不會記住他,就算記住了他,也絕對認不出來他。

這麼想著,他定下神來,加深了臉上客氣淡然的笑容,“相逢即是有緣,二位公子說呢?”

左知秋一開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衛峋身上,因為和江遂比起來,衛峋的穿著打扮更貴氣一點,他佩戴的玉玨通體清透、半點瑕疵都沒有,一看就出身於大富大貴的人家。

而在江遂露出異樣之後,他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江遂身上。

這人有可能認識他,他當然要好好觀察一番。

衛峋從他死纏著他們不放的時候就已經心生不悅了,此時見他一個勁的盯著江遂,更可怕的是,江遂居然也不錯眼珠的看著他,一副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衛峋心中警鈴大作,他沉下臉,伸出手,想要拽住江遂的袖子,讓他跟自己一起離開,可還沒碰到衣袖的邊緣,江遂突然笑了起來,他向前走了兩步,錯開了衛峋的觸碰。

“在下江遂,”他笑意吟吟的介紹自己,然後轉過身,“這位是……”

江遂稍稍停頓了一下,他在想給衛峋安排個什麼樣的假身份比較合適,既不會出格,又不會讓左知秋日後知曉真相的時候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

但還沒等他自己想出來,衛峋就已經搶先說道:“我是他弟弟。”

他沒說名字,彆人這麼聽了,肯定先入為主的認為,他也姓江。

江遂望著衛峋,怔了怔,卻沒反駁他。

江遂的姐姐曾經嫁給過老皇帝,他以前的身份還是皇子少傅,按輩分來排,其實衛峋應該比他小一輩。

不管了,輩分都是虛的,弟弟就弟弟吧。

江遂展顏對左知秋笑了笑,算是默認了這個稱呼,左知秋但笑不語,眼睛卻在他們兩人身上轉了一個來回。

長相毫無共同之處,舉止間不如尋常兄弟親密、又比尋常兄弟更親密。

點到即止的分析了一下,左知秋就不再思考這個問題了,在他看來,這兩人不論是什麼關係,那都與他無關,他在乎的是他們的身份,而不是他們的家長裡短。

“江兄和令弟也是來參加會試的嗎?”

江遂明顯比衛峋好說話多了,他自然把話遞給了江遂。

“不是,我們想去天青閣買點東西。”

說完,江遂不禁看了一眼左知秋的打扮。

原來他是來參加會試的,對了,書裡提到過幾次,左知秋文采斐然,曾考中過狀元,看來就是這次會試讓他金榜題名的。

左知秋用折扇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看上去很是高興,“正好,我也要去買些應試之物,不如一起?”

……這人到底什麼名堂,怎麼這麼自來熟?

衛峋都想再撿一個石子,把他也砸暈了,江遂卻完全沒過問他的意願,淡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兩人一起向天青閣走去。

沉默半晌,最終,衛峋還是跟了上去。

書裡對左知秋的評價十分正確,他的才華不低於當年驚豔四座的江遂,典故信手拈來,而且各種言論都和衛峋的主張不謀而合。

難怪這人剛入朝堂就得到了天子的青睞,他倆分明是一路人。

江遂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左知秋馬上就要參加會試了,以他的文采,進入殿試不成問題,用不了倆月,他們就是朝中同僚了,如果書裡說的沒錯,衛峋根本不會把左知秋外派出去,而是一直放在自己身邊,做自己的天子近臣。

書裡說了,衛峋對左知秋雖然沒到言聽計從的地步,但也是事事都會和他商量,要是他能和左知秋打好關係,以後不管做什麼,都會事半功倍。

這就叫上頭有人好辦事啊。

江遂抱著和左知秋交好的想法,左知秋也是一樣的心思,兩人一拍即合,有說有笑,就差當場稱兄道弟了,衛峋被他們忽視的乾乾淨淨,心情也是斷崖式的往下跌落。

好在天青閣沒有那麼大,沒多久,他們就買好了各自需要的物品,和之前的瘋狂購物不同,這回出門,衛峋什麼都沒買,倒是江遂,買了一對白澤鎮尺,還是衛峋掏的錢。

這對鎮尺用料沒那麼稀有,價錢都貴在雕工上,一對鎮尺要十兩銀子,左知秋本想替江遂買下來,十兩銀子換高門貴子的友誼,這買賣絕對血賺,隻是他剛做了一個掏錢的動作,另一邊始終不吭聲的衛峋突然從懷裡拿出一枚金錠,砰的一下,砸在了櫃台上。

不管掌櫃,還是江遂和左知秋,都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衛峋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他們一眼,“剩下的是賞錢。”

左知秋:“……”

掌櫃:“好好好!客官您慢走!”

江遂:“……”

敗家子!!!

人家要價十兩銀子,你給十兩金子,貴了整整十倍啊!看看,掌櫃的都快感動哭了,百年不遇的冤大頭,今天就讓他遇上了!

雖然衛峋從沒在外麵買過東西,但基本的物價他還是清楚的,看見掌櫃露出狂喜的表情以後,他就隱約感覺到後悔了,然而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收回是不可能收回的。

他率先離開了天青閣,站在門口等著的時候,江遂也走了出來,他什麼都沒說,隻是看了一眼衛峋。

那眼神,既無奈,又不解。

就像是帶孩子出來玩的父母,看見孩子闖禍了,卻不會在外人麵前教育他一樣。

如果隻是單純的這樣一個眼神,還不至於讓衛峋感到生氣,真正挑起他心中怒火的,是江遂緊接著又看向左知秋,他眼中帶笑,漆黑的眸子專注又含蓄。

衛峋:“……”朕好像被人比下去了。

按理說,既然已經買完東西了,他們就該分道揚鑣了,江遂也是這麼想的,然而左知秋又提起來,“我與江兄十分投緣,聽說京城新開了一家熙春樓,滋味十分不錯,不知江兄和江弟是否願意賞個臉?”

衛峋這回是真的想打他了。

有完沒完,有完沒完!

江遂剛剛把東西遞給了身後的江六,沒聽見左知秋前麵說的什麼,等他聽完後半句,再轉過頭來,他頓時就震驚了。

他瞪大雙眼,一會兒看看左知秋,一會兒看看衛峋,驚疑不定的樣子吸引了另外兩人的注意力。

衛峋和左知秋都在疑惑的看著他,他怎麼這個反應?

江遂往他們的方向踏出一步,壓低了聲音,他問道:“你……你要請我們去聚春樓?”

衛峋:“……”

左知秋剛到京城沒多久,根本不知道那短命的聚春樓是什麼地方,他茫然了一瞬,隻見衛峋把江遂拽到自己身邊,咬著牙低笑:“他說的是熙春樓,上個月剛開的一家酒樓,阿遂,難不成你又想去聚春樓了?”

江遂連連搖頭,乾笑道:“不敢不敢,是我聽錯了。”

他一直在宮裡,宿日出使的隊伍已經在路上,很快就要到京城了,何雲州沒時間來找他,因此,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聚春樓已經關張了。

得到這個答案,衛峋勉強滿意,他鬆開江遂,皮笑肉不笑的看向左知秋,“兄長與我還有事。”

左知秋的目光在他和江遂身上轉了一圈,心裡越發覺得奇怪。

這兩人到底什麼關係,有時候年幼聽年長的話,可有時候又是年長聽年幼的話。

把所有情緒都收斂在心裡,左知秋微笑著點頭,“既如此,便隻能就此彆過了。若在下有幸得中,定會和二位公子再見。”

江遂也笑了笑,他還想跟左知秋再客套兩句,可是衛峋不給他這個機會,帶著他往前走了好幾步,江遂看他走得急,連忙跟上,左知秋站在後麵,目送他們兩人離開,然後才一展折扇,招搖著回了客棧。

江遂跟著衛峋走了好一會兒,他往前看了一眼,發現前麵全都是成衣鋪,他好奇地問:“接下來有什麼事?”

今天的所有安排都是衛峋自己操辦的,江遂隻知道他要出來玩,卻不知道他具體想怎麼玩,剛剛他跟左知秋說有事,莫非,出來玩隻是個幌子,其實他是出來辦正事的?

在江遂期待的眼神中,衛峋淡淡道:“接下來去吃飯。”

江遂:“……”

他不知道衛峋為什麼拒絕了左知秋的提議,想了想,這個問題似乎也不是該他問的,沉默片刻,他換了一個問題,“去哪裡吃?”

衛峋也沒有想法,主要是前麵越走越偏,怎麼看怎麼不像是會有飯館的樣子,默了默,他問江遂:“阿遂有什麼提議?”

江遂眨了眨眼睛,試探道:“要不……熙春樓?”

衛峋:“……”

他涼颼颼的看過去,江遂嗬嗬一笑,立刻改了口:“去天子望遠吧,京城最有名的酒樓就是他們家,那裡雅間多,而且酒很好喝。”

天子望遠已經開了兩百多年,曆史悠久,還有很多文豪在那裡潑墨,名氣已經傳出京城、甚至傳出了衛朝。很多詩人都在天子望遠抒發過自己的情感,一傳十十傳百,這座酒樓已經成為整個衛朝的著名地標了。

衛峋顯然也聽說過這個酒樓,看見他矜持的點了點頭,江遂笑了笑,吩咐江六,先過去給他們訂一個視野不錯的雅間。

天子望遠距離這裡有些遠,它在京城北邊,和城牆距離較近,這棟酒樓原本是前朝的一個內部哨台,戰事四起時,前朝的皇帝就經常到這個哨台上來,看看遠方的戰況進展如何。再後來,戰事平了,前朝的皇帝還是會沒事上來看一看,一來二去的,還傳出來幾段佳話。

這個哨台在江山易主的時候就毀了,但佳話還流傳著,後來有個商人在哨台的舊址上重建起一座塔型酒樓,起名天子望遠,憑著催人淚下的故事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神經細膩的文人墨客,慢慢的,名聲也就打出去了。

江遂對那些老掉牙的愛情故事沒興趣,他喜歡的是這裡的風景,不同的房間有不同的視野,站在最高層的房間遠眺,南麵可以縱觀整個京城,連皇宮在這裡都看著十分渺小,而北麵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時而會有黑衣俠客縱馬奔過,也有拖家帶口的馬車風塵仆仆駛入,望著這些,和看美人跳舞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能讓江遂覺得平靜。

除此之外,江遂最愛的,就是這裡的酒了。

江六會輕功,在江遂他們過來的一刻鐘前,就把最高層的雅間訂了下來。這還是頭一回,衛峋想要吃飯,得先爬六層樓,要不是這裡人太多,他都想用輕功翻上去。

幸好,上麵的風景還是很美的,值得他們爬這六層。

他憑欄眺望,江遂則熟練的點起菜來。衛峋不挑食,比起蔬菜更愛肉類,點了幾個江遂覺得會符合衛峋口味的菜,他又要了兩壺一聲歎。

一聲歎就是這裡最有名的酒,據說是前朝皇帝自己發明的,他經常在這裡一邊喝酒一邊等人,喝一口、歎一聲、念一人,酒香寄思,歎聲撥弦。

用書裡的話說就是,朕喝的不是酒,是寂寞。

……

江遂沒有浪漫細胞,他始終覺得,這個故事就和這壺酒一樣,水分很大。搞不好是掌櫃為了賣酒,編出來騙人的。

不過,這酒的味道是真不錯,醇香,暖胃,勁不大,他喝上一壇都不會醉。

吃慣了宮裡的山珍海味,外麵的飯菜自然就入不了衛峋的眼了,他出來吃飯,就是嘗個鮮,每道菜都吃幾口,差不多也就飽了,他對江遂喝的酒很感興趣,江遂見狀,給他倒了一杯。

這酒和他在皇宮喝的瓊漿玉露不太一樣,杯子不大,兩口就喝沒了,衛峋放下酒杯,發現不知不覺間,江遂已經一杯接一杯,把一壺都喝光了。

衛峋很納悶,有這麼好喝嗎?

每個人愛好不同,口味也不同,和其他男人不一樣,衛峋天生對酒精沒有興趣,對他來說,酒就是一種味道奇怪的水,他能喝,卻不喜歡喝。

而江遂不一樣,他很喜歡喝酒,而且特彆能喝酒,尋常人跟他喝,沒幾輪就要趴下,隻有同樣酒量好的顧大將軍,能跟他一較高下。

若有所思的望著江遂,衛峋突然問:“阿遂喝醉過嗎?”

江遂愣了愣,然後搖搖頭,“沒有。”

他又不是酒鬼,不會一喝起來就沒完,要是察覺到快醉了,他自然而然就停下了,他可是朝中重臣,每日都有大批的事務等著他去辦呢。

衛峋有些可惜的垂下眼睛,“常聽人說喝醉後,會露出完全不同的一麵,不知道阿遂的另一麵是什麼樣子。”

江遂回憶了一番,慢慢說道:“酒量上,我隨我爹,我自己沒有喝醉過,但我看到過我爹喝醉的樣子。”

衛峋眼睛一亮,“是什麼模樣?”

說起過去,江遂不禁也笑了起來,“他把我家後院的那棵老柳樹當成了我娘,抱著樹乾又哭又笑,跟個小孩子一樣,後來我姐姐實在看不下去了,命人把他從樹上扯下來,他死活不願意,還是把我娘牌位請出來,他才終於放開了那棵柳樹。”

看見牌位的時候,江遂他爹表情特彆可憐,一會兒看看懷裡比他腰還粗的柳樹,一會兒又看看他親手寫下的黑色牌位,最後他委屈的鬆開了柳樹,然後一把搶過江迢手上的牌位,抱進懷裡,一言不發的回了自己房間。

至於回房以後他是哭還是笑,江遂就不得而知了。隻知道第二天,牌位又好好的放回了佛堂裡,他爹一臉的威嚴正直,要不是連續好幾天他都躲著江遂和江迢,大家都要以為他已經把那晚的事情全忘了。

江遂臉上帶笑,陷入了美好的回憶裡,衛峋卻聽得頗為心酸,心酸之餘,還有點羨慕。

他感慨道:“江大人重情。”

江遂認同的點點頭,他娘死的時候他已經七歲,記得他娘的音容笑貌,也記得爹娘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但隻要有眼睛,就能看出來的深重羈絆。

母親早逝對他來說是遺憾,卻不是人生中最重的打擊,畢竟母親是個豁達的人,而她過世了,江遂還有父親、有姐姐,有剛會走路、每日都在笑嗬嗬的弟弟。

可能是一壺酒下肚,讓江遂比平時話多了一點,他開始跟衛峋講自己的父母,講他們還在世時的點點滴滴。

衛峋聽的很認真,這是他從沒有過的人生經曆。

不止他,很多人都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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