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 這一天後, 無論係統怎樣呼喚, 它的媳婦兒也沒有再次出現了。
在那之後,寇秋過了三四年的清淨日子。
南風書院逐漸邁上了正軌, 含瓶把上下都打理的井井有條,漸漸也有文人墨客來這處飲茶閒談,曲水流觴,倒也是風雅之事。寇秋每日往來於南風館和將軍府之間,偶爾館中二三十人齊聚在一處嗑嗑瓜子、曬曬太陽, 過的也十分清閒自在。
在第三年,撫蕭前來辭行了。
他與常來書院的一書生漸生情愫, 那書生並不介意他的風塵出身,願以一世好好相待。寇秋親眼見過了這個兒婿,見他形容老實而秀雅, 並不是濫情之人,這才放下心來。
他對撫蕭說:“南風書院永遠是你的家, 倘若受了委屈, 或有什麼不順心的, 便回來。”
身畔的仇將軍也淡淡插了一句,“還有將軍府。”
撫蕭紅著眼點頭, 似是想哭, 又似是想笑。
他最終挨個兒將館中的人抱過去, 最後才來抱寇秋。把手搭上寇老乾部的腰時, 撫蕭輕聲說:“爹, 多謝你。”
寇秋拍了拍他的脊背,瞧著他和書生一同牽手走出門去,竟然生出了一份老父親望著兒子翅膀長硬了飛走的倉皇無奈。
係統說:【你這就是閒的。】
寇老乾部:【......】
這一日,他於撫蕭走後,收到了一封信。信中不知名人士約他於他幼時所暫居的小院中相聚,寇秋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依言前去了。
門吱呀一聲推開,裡頭的落葉金燦燦鋪了一地。因著許久沒人打理,院中荒草橫生,幾乎無處落腳。
踩在瑟瑟作響的落葉上,寇秋抬起眼,這才看到院中的石凳上坐的是何人。
......是沈翰修。
可看到他的第一眼,倘若不是係統驚訝地叫出聲來,恐怕寇秋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和那個風流倜儻的狀元郎聯係到一處了。
沈翰修胡子拉碴、不修邊幅,他坐在荒蕪的院裡,隻怔怔看著自己的手。看了許久之後,他方才沒頭沒腦地道:“段存,你看,它們已經變成這樣了。”
寇秋瞥到了他手上磨出的厚厚的繭子。上頭還有未完全消退的凍瘡的痕跡,全然不像是先前沈狀元郎養的極好的那雙手。
它們原本是隻沾染了墨香的,可如今,到底還是被這歲月的風霜侵蝕了。
沈翰修唇角緩緩溢上一絲苦澀,他低聲道:“我原本以為,賺錢養家,不過是一件極容易的事......”
幼年時,他有家人來供養。從洪水中逃脫後,他又靠著發小段存來供養。他的衣食住行皆不比任何人差,卻從未考慮過,原來要做到這些,遠遠不像他想象中的這般容易。
是念了一肚子的書,是滿腔的才氣。可他已不敢再做官,那滿肚子的筆墨便成了笑話,賭氣隻帶走的書也變為了廢紙。沒有銀兩,甚至連生存下去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砍過柴,搬過水缸,也給人種過地、養過雞,”沈狀元定定地凝視著自己這雙手,喃喃道,“這些苦頭,我都已經吃過了。”
寇秋眉眼不動,淡漠地站在門口處看著他。
一滴淚忽然從狀元郎的眼角溢出來,他的聲音裡滿含著悔意,一字一頓道:“可我隻吃苦了三年——段存,你苦了多少年?”
像是道將他護的嚴嚴實實的屏障,如今終於坍塌了。在這後頭展示出來的嚴峻,足以讓沈翰修這個實則從未真正踏入過人世的人膽戰心驚。所厭惡的,也漸漸轉為了可以理解的、值得思索的。
為什麼要去那種風塵場所?
為什麼要賺那種臟錢?
那時的沈翰修義正言辭問出這些話,可三年後的他,已經能夠自我回答了。
——為了活著啊。
倘若不是無路可走,誰願意背負上這樣的罵名?
他的嘴唇哆嗦了幾下,恍然間覺得,自己與那個說“何不食肉糜”的皇帝其實也無甚區彆。仗著的,不過是自己從未吃過這些苦罷了。
“我錯了、我錯了......”他的眼淚不知何時已經糊滿了一張臉,來抓寇秋的手,“段存,我錯了——我從不該說這些話,你才是對我最好的那個人,一直是!”
“我不是個東西,我沒良心,我狼心狗肺......”
沈翰修猛地頓了頓,連聲線也開始跟著一同顫抖。他嘗到了自己淚水苦澀的鹹味,咬牙一閉眼,還是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所以......你回來,好不好?”
你回來。
隻這一次,我隻對不起你這一次......後半生,我定會好好地彌補於你。
除了你,我還於何處去尋這樣誠摯的真心?
可青年卻隻是站在原處望著他。段存這幾年顯然過的極好,臉頰白皙而飽滿,露出來的一截手腕白生生的,如同豆腐。他披著用孔雀線織成的鬥篷,整個人都熠熠生輝,仿佛被籠罩在了耀眼的光裡。
沈翰修仰頭看著他,竟然有些自慚形穢。
寇秋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的勾了勾嘴角。
“晚了,”他輕聲說,“沈狀元,你回來的太晚了。”
那個把一顆心都挖出來交給你的段存,早已經死在了昔日的南風館裡。你追不回,也再尋不到,已然陰陽相隔。道歉也好,醒悟也罷,都來的太遲了。
“不,不!”
沈翰修心頭一陣驚惶,幾乎撲上前來,想要拽住青年的衣擺,“不遲——我已經回來了,你瞧瞧我,段存,你再瞧瞧我!”
眼前倏忽閃過一道寒光,再看時,他抓著的那一截布料已經被齊刷刷斬斷。有什麼人將麵前的青年拉後退了幾步,一把攬進了懷裡。
沈翰修抬起頭,這才意識到來者是何人。
是那個名揚天下的仇將軍。
他們也算是故人,如今相見,沈翰修卻連一個笑都擠不出來。
仇將軍冷著臉,將青年的衣服拍了又拍,又乾脆解下自己身上的猩紅披風,整個兒包裹在了青年身上。
做完了這一切,他方才抬起眼,看也未看沈翰修一眼,隻對著寇秋道:“餓了麼?家中燉了湯。”
他懷中的大寶貝拽著自己頭上的兜帽,揚起一張小且白的臉,衝著他笑了笑。
那一笑便如春花,將沈翰修也看得呆了。
這麼多年,這還是他見到的段存的第一個真情實意的笑。
幾乎是在這一瞬,沈翰修便知道自己是一敗塗地了。他死死地咬著嘴,渾身的力氣都被一點點卸了下來,那股撐著他從北方一直走回來的氣,忽然間便散了。
他幡然醒悟、驀然回首,可早已不會有人站在燈火闌珊處。
沈狀元沒有再作聲。
他默默地望著眼前的兩人相偕著走出去,那身影最終也化為了鋒利的刀子,一刀刀刺得他眼生疼。可他還是睜大了眼,從模糊一片的視野裡,目送著青年緩緩離去。
段存一次都沒有回頭。
沈翰修知道,自己怕是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個院子了。那個人被他弄丟了,他得將他重新找回來。
他將這座由段存三個月的工錢才買下的小院收拾了,在裡頭簡單種了點瓜果,一日日就靠著這些瓜果生活。他坐在院裡的荒草中,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扇子,不知在等些什麼。
興許是在等個結局罷。
這一日,在他再次於心中念過段存的名字後,他終於又在夢中見到了這人。
段存還是一十二歲的模樣,臉頰尚有些青澀,沉默地坐在院中搓洗衣服,偶爾回頭來看一眼正在翻書的他。
“我......”
沈翰修聽到自己說,“我也想去參加童試。”
段存咬了咬嘴唇,稚嫩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與他年紀不太相符的憂慮來,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笑了,“翰修當真想去?”
“是。”沈翰修用力地點頭,“書院裡的夫子都說,我一定能考好。”
段存於是把手在自己的褲上用力擦了擦,擦乾了上頭的水漬。他把自己口袋裡為數不多的幾枚錢幣數了又數,最後仍舊塞回去,勉力笑了笑。
“書院啊......真好。”
他輕聲說。
“那便去吧。”
——那便去吧。
沈翰修的眼中忽然有了淚意。他情不自禁地劇烈抽噎著,酸澀幾乎要衝破喉嚨,從他的心臟裡迸出來。他被這淚弄醒了,手忙腳亂擦了擦,迫使自己再睡過去,好再夢見那時的少年一次。
睡啊!
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從這之後,他興許便再也見不到段存了!
可是愈是擦,那眼淚便掉的越多。到最後,褥子都被浸濕了一大片,沈翰修枕著冰涼的褥子,終於慢慢放出了聲音。
他哭的聲音嘶啞,像是個丟了什麼的孩子。
--------
仇冽在這世界做官到了五十歲。
在再也沒法上戰場之後,他帶著寇秋一同踏上了旅途。他們看過了山、林、雪、月、溪流,走過了大江南北。而南風書院中,含瓶最終接受了陳老板,兩人一同攜手,生意做得越來越紅火,到了最後,連隔壁清風樓的產業也變成了他們的。
多年後,南風館的小倌們講起自己的勵誌經曆,是這麼說的。
我們做的最成功的一筆買賣,就是我們老板把他自己賣出去了。
然後,我們就走上了踏出泥沼、邁向和諧的社會主義大道。
吞龍的小話本也一直寫到了五六十歲。後來,他的本子極受歡迎,有幾部甚至改為了戲,有戲子濃墨重彩畫了妝,親自上演這一出悲歡離合。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一部,是由將軍府的仇將軍特彆資助其上演的。
這一出戲叫做真情記,講的是有一位小倌館老板把自己賣給了一位將軍,兩人心意相通獲得幸福的故事。
是不是聽起來有點耳熟?
起碼京城裡的百姓,都知道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當事人仇將軍不僅親自提供了素材並幫吞龍潤色了文筆,最後還常常帶著段老板過來聽這處戲,每一回演出完後,都要數他的掌聲最熱烈,賞錢也最大方,還要側過臉,很是正兒八經地和身邊的段老板說:“我覺得這一部戲真是感人至深。”
當然,百姓們也注意到,段老板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看起來非常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對了,在做了許多善舉之後,寇秋最後還給了段存他的本名。他已不再是人們口中的柳老板,而是真真正正的大善人段老板了。他廣做善事,年年都施糧、搭棚,買下的田地也是免費與人們耕作,聲名越來越響。每個忍提起來時,總是要讚他一聲活菩薩。
寇秋活到了八十五歲,與仇將軍於同一天逝去,無病而逝。同一天早些時候,就在城東的一座孤零零的小院裡,當年名動天下的狀元郎坐在滿院的雜草裡,也慢慢閉上了眼睛。他的嘴角上翹,像是一個美夢。
--------
“確定殉職了?”
“是。”
“哎,”麵前的領導長歎了一聲,眉頭緊緊地蹙了起來,“多好的孩子......”
照片上的青年笑得俊朗又陽光,手臂中牢牢抱著一個警帽,身姿挺正。
領導用力伸手按壓了下眉心,這才又抬起頭來,看著麵前來向自己彙報的部長。他沉思片刻,道:“這樣,你們部中不能缺人,我很快會和其他部門聯係,看能不能再派一個人過去。”
他拍了拍部長的肩。
部長道:“是。”
“要是有新同誌,你們隊裡的思想工作也得一定做好了,”領導又加上一句,“尤其是小阮,不能有脾氣......哪怕換了搭檔,也得踏踏實實給我乾,完成好組織交代的任務,不許鬨,讓他記住。”
想及阮尋,部長也不禁搖頭笑了笑,隨即點了點頭,拉開辦公室,走出了門。
剛剛話裡提到的青年就靠在外頭的牆上,眼巴巴地望著他。瞧見他出來了,寇秋忙站直了,道:“部長。”
“小阮啊......”
部長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這麼看來,你恐怕馬上就要有一個新搭檔了。方才領導也囑咐了,這種時候,你可不能鬨脾氣。”
怎麼會鬨脾氣呢?
寇老乾部眼睛亮晶晶,二話不說把手舉起來,敬了一個禮。
“是!我保證不帶個人情緒,完美完成任務!”
他忽然間聲音一大,部長反倒被他嚇了一大跳,詫異地望著他。望了半天,這才又笑了,說:“這麼激動乾什麼?”
寇秋心說,終於能一過來就為人民服務了,這不,還有點不習慣。
係統崽子擔憂地說:【你悠著點,彆太亢奮,被人抓進精神病院去了。】
它可還要留在這兒看爸夫呢。
寇秋整了整自己的警服,信誓旦旦道:【沒問題。】
係統瞅著他,心想,這話我怎麼那麼不信呢......
寇秋所在的這具身體的原身叫阮尋,效力於公安名下的特殊事件處理部。部門處理的是社會上的各種應急突發事件,偶爾也會接手一些目前的科學尚且無法解釋的案件,幫助傳遞證據,交由上級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