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玄入門試煉三年一度,有投考者都被安頓在外門的客館。
冷嫣到得晚,客館隻剩下最後一個空房間,在她之後來的就隻能住芥子房,芥子界中的天地是假天地,法汲取天地間的清氣,自然不利於修煉。
每個院子有六間房,其中兩間住著一對身清微界二流家羅浮山楊氏的兄弟,年長的名喚楊林東,約莫二十五六歲,年少的名喚楊林,年方及冠,兩人都是築基期修——重玄與彆的大宗門不同,隻從金丹期以下的弟子中搜尋“璞玉”,從頭開始雕琢。
來參加重玄選拔的少有不自量力來碰運氣的,一來家大族丟不起這個人,按慣例都會從族中子弟中挑選類拔萃者來參加入門試煉;二來重玄的入門試煉十嚴苛,雖性命之虞,傷筋動骨乃至損傷經脈神魂都是常事。
另外三間房中住的人卻乎冷嫣的意料之外。
她抵達時正是日薄山之時,暮山青紫,霧靄繚繞。一推門,一股茴香燉肉的香氣撲鼻來,恍惚讓人覺得來到了塵。
冷嫣往熱氣蒸騰處一瞧,隻見一個身穿黑道服的老者,正沒形沒狀地蹲在廊廡下,用一把破蒲扇著爐火——爐子是隻煉丹爐,上麵卻擱著個滿是凹坑的舊銅鍋,肉香便是從這裡飄來的。
引路的外門弟子皺了皺眉,壓低聲音向冷嫣道:“這院子裡除了楊氏兩位小道長外,還住著三位其它門派的客人。”
冷嫣聽他口吻像是談論打秋風的窮親戚,便知這些人必不是什貴客。
果然,那弟子緊接著便解釋道:“這些道友的山門受陰煞霧侵擾,便來投靠敝派,敝派一向不吝向八方道友施以援手的。不知是不是他家鄉的習俗,日日都在院中炊飯。”
修士築基後便能辟穀,雖有不少人時不時打打牙祭,卻鮮有自己動手下廚的,冷嫣不由多看了那老道一眼,隻見他形銷骨立、雞皮鶴發,若非身著道袍,簡直像個凡間的田舍翁。
修道之人大多是年輕人或中年人的模樣,若是顯老態,便是壽元將儘的征兆,這老道乍一看隻是元嬰修為,但打眼一瞧,冷嫣卻發現他原本至少有大乘期三重境的修為,不知為何忽然跌落下來的——放眼整個清微界,大乘期修士也不多見,九大宗門中有幾個掌門的修為還多有不及。
事反常必有妖,她不免留了個心眼。
正思忖著,廂房的門扇“吱呀”一聲從裡打開,一個同樣穿著身黑道袍,桃木簪束發的年輕修士從房中走來,一手拿著個粗陶碗,碗沿上擱著一雙竹筷,朝廊下的老頭喚道:“師父,肉燉好了?”
冷嫣隻覺那張臉那把聲音都有些熟悉,了,原來是燭庸門論道會上差點被玉麵狐狸殺死的那個小門派的修士,眼前這人是師弟,名字她已忘了,隻依稀記得有個“青”字。
青溪也看到了這初來乍到的少,她穿一身不起眼的素布衣裳,整個人淡得似要入暮煙中,隻有那雙漆黑的眼瞳,端讓他起歌謠裡的山鬼。
他不由看得一愣,竹筷“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冷嫣衝他點了一下頭,青溪回神來,搔了搔後腦勺,連筷子也顧不上撿,把陶碗擱在欄杆上,向她作個揖:“在下肇山派弟子穆青溪,姑娘是來參加入門試煉的?”
冷嫣點點頭:“是。”
青溪道:“敢問姑娘芳名?”
冷嫣道:“蘇劍翹。”
青溪道:“好特彆的名字。”
冷嫣沒搭腔,淡淡地看著這沒話找話的小修士。
青溪不禁有些尷尬,正搜腸刮肚地找幾句像樣的話,東廂靠南的房間有人推門來,卻是他師兄。
柏高禮貌地衝冷嫣點點頭,然後狠狠地瞪了師弟一眼:“還不來幫忙,一天到晚就知道等吃。”
青溪這才起掉在地上的筷子還未撿,趕緊彎腰撿起來,再抬起頭時,那素衣少已隨著知客弟子徑直向僅剩的一間空房走去。
青溪快步跑到廊下,在師父身邊蹲下。
老頭用蒲扇在他頭頂上拍了一下:“傻小子,人都走掉啦,還傻看,我怎撈了你這個傻子,就該任你飄到赤焰河裡去。”
青溪道:“師父,你看到剛才那姑娘了?”
老頭道:“怎沒看到,你師父又沒瞎。”
柏高道:“做什盯著人家姑娘瞧,多冒犯人。”
青溪赧然地撓撓頭:“我就這毛病,一見到大美人就忘形。”
柏高有些詫異,他方才沒仔細看那少的臉,但一瞥之間,也能看那少樣貌平平,頂多算清秀,與大美人去甚遠。
青溪似乎猜到師兄,老神在在道:“師兄,你的眼光太俗,美人在神不在形,那姑娘乍一看貌不驚人,但你看她的神韻,看她那雙眼睛,看她的姿態,真真是秋水為神玉為骨。”
柏高顯然不太服氣:“就你歪理多,說起來一套套的。”
他轉向老頭:“師父,你說是也不是?”
老頭將看爐扇火的活計交給了徒弟,敞著衣襟躺在竹榻上,打了嗬欠:“美人不美人的我是不知道,不你惹誰也彆去惹她。”
柏高越發詫異:“我看那姑娘沒什修為,師父可是看什了?”
老頭道:“用眼睛看當然看不什。”
青溪道:“還能用哪裡看?”
老頭撩起袖子,扯著鬆弛的皮膚:“用這身雞皮疙瘩。剛才她打這裡走,你沒覺得後背上發寒?什叫殺氣,什叫劍意?”他一邊說,一邊還打了個哆嗦。
青溪搖了搖頭。
柏高捋了捋胳膊:“師父你老人家說得太玄乎了。”
“玄乎不玄乎,你等著瞧便是了,”老頭搖頭晃腦道,“我老頭就把話撂在這裡,楊家這個東那個,捆一塊兒也抵不上人家一根小指頭。”
話音未落,坐北朝南的正房中走兩個錦衣玉帶腰佩長劍的年輕男子,兩人身形差不多高,麵貌不怎似,卻是如一轍的昂首闊步,氣宇軒昂,正是楊家的這個東那個——楊林東楊林兄弟。
弟弟楊林乜了肇山派三人一眼,皺著眉道:“明日便是試煉之期,煩請將幾位的寶爐收一收,日日弄得這院子烏煙瘴氣的,妨礙我打坐煉氣,若是因此不能通試煉,三位承擔得起這損失?”
楊林東拉住弟弟,笑得儒雅敦厚:“林,快彆這說,幾位肇山道友山門儘毀,流離失,隻能寄人籬下,家中長輩常教導我要樂善好施,便是見到路旁乞丐也要施舍幾塊碎靈石,看見喪家之犬不扔塊肉就罷了,怎能去落井下石踹兩腳呢?”
楊林拊掌:“哥哥說的對,我不該同幾條喪家之犬計較。”
青溪騰地站起身,將破蒲扇一扔,漲紅了臉道:“你說誰?”
楊林輕蔑道:“我在說幾條喪家之犬,幾位道友也認識那幾條狗兒?”
一向老成持重的柏高也忍可忍:“你彆欺人太甚,烹肉的氣味根本不影響煉氣,我師徒幾人也日日打坐煉氣……”
師兄弟兩人不會與人吵架,隻會論理,打嘴架壓根不是彆人的對手。
青溪忍不住握住了劍柄——他意外得了煉虛期天狐的妖丹,雖未完全克,要教訓兩個築基修士一頓還不在話下,隻是他一直因這修為並非自己苦修得來,自覺慚愧,不願來。
可這楊氏兄弟自從住進這院子裡便時常挑釁,他已忍可忍。
就在這時,那頭發花的老頭卻忽然將鍋蓋一揭,氣蒸騰,帶陣陣著香料的肉味。
老頭樂嗬嗬道:“吃肉吃肉,讓人家說兩句又不會少塊肉。人家也沒說錯,咱可不就是寄人籬下。”
他朝楊氏兄弟揮揮大湯勺:“兩位小道友要不要來碗肉湯?”
楊氏兄弟不曾見這樣沒臉沒皮的混不吝,反倒覺得索然味,楊林東向弟弟道:“走,我去庭中練劍。”
……
冷嫣放下行李——她的行李著實簡單,除了馮真真給她的兩身換洗衣裳,便隻有劍匣中的“斷春”。
她將院中的口角聽得一清二楚,越發覺得那肇山派的老頭不是常人。受陰煞霧困擾多半隻是借口,他八成是得罪了重玄,在當地呆不下去,這才不得不離開故土。常人不說恨毒了重玄,至少也躲得遠遠的,這老頭卻反其道行,索性帶著兩個徒弟找上重玄的門——玉麵狐狸仗勢欺人本就是重玄理虧,他公然找上門來,重玄為了自己的名聲不能打不能殺不能趕,隻能留下他,好吃好喝地款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