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時難(1 / 2)

在田單詫異的目光下, 李唯從容抬手道:“田家主, 此事並非令弟之過。”

李唯此言一出,周圍眾人立刻議論紛紛。

她望著眾人道:“此事我原本不打算當眾解釋,畢竟這是我與田氏商社的生意, 並不需要向彆人說明。我呂不韋立身正道便不在意流言蜚語,諸公誤會不韋沒什麼, 但雙少東還是個不及弱冠的少年,田氏商社也有幾代根基,不韋並不想讓自己這樁生意毀了田氏和雙少東, 因此,便在這裡向各位說清楚。”

李唯看了一眼徹底嚇懵的田雙,說道:“各位都是商道大賈,必然聽過民間諺語‘鹹不鹹,即墨鹽, 五石兩水三成鹽’, 可見即墨的販鹽生意真假參半難以辨彆。因此不韋方入鹽道, 初來即墨,最怕的也就是以上乘價位買到下成印鹽。因此才找到信譽極高的田氏商社, 當時田家主不在即墨,我又趕時間促成大單,才與雙少東商議願以高價兌換即墨刀,換得田氏商社為我提供貨源、運輸、倉儲、人力。”

她說著麵向眾人:“雙少東從未做過這般生意,言說田氏絕不可欺客,我言商道以牟利, 開誠布公,知根知底,兩廂得利,皆大歡喜,何來欺瞞一說。如此議定,不韋獲得貨真價實的印鹽,少東從中賺取部分傭金,此事並無不妥。再者若無雙少東出手相幫,不韋在外麵隻怕多花兩三百金也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交易。”

人群中有人聽明白了,點頭道:“也就是說,這一切都是你們商量好的?”

李唯義正言辭道:“正是。明明是互利共贏,可我不知各位是如何聽說了此事,還傳得滿城風雨言說田氏有違信義,實在是無稽之談。”

李唯說完,寒涼的看了一眼仍舊軟在一邊、涕淚橫流的田雙道:“雙少東,有人在問你話,是不是如我所言?”

“是……是是!”田雙像忽然回魂一般,拉住李唯的長袖,滿眼看救命恩人的眼神:“是的!多謝,多謝呂先生……”

“不必謝我說出真相。”李唯打斷嚇傻了的田雙道,有些不悅的垂眸看他一眼道,“既然沒做錯什麼,少東不必如此姿態。”

這傻小子,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還想瞎說大實話,讓他哥知道,白白浪費了她辛苦設的局。

李唯說完望著田單,侃侃道:“我知即墨田氏信譽至上,擔心田東家得知這樁雙贏的買賣也會拘泥於田氏欺客一事,因此請雙少東替我保密不要外傳他人,雙少東卻一言九鼎答應我,他僅是舞勺少年,然到了這一步也沒有毀諾,著實令不韋佩服。”

田單沉吟良久之後,後退幾步再次向李唯彎腰攏袖行了大禮。他鄭重道:“呂先生,即使吾弟清白,田氏也還是有賺外利之嫌,田單仍要為田氏多謝先生原諒,那兩萬即墨刀,田單仍請先生收下,權當為滿城中傷先生的流言賠罪。”

田單是齊國王室遠親,田氏又是即墨第一鹽商,因此他這一表態,其他商人也都看明白了風向,看來這田氏是要禮待呂不韋了。

人群中很快走出一名靈光的商人,隆起雙袖向李唯遙遙一拜道:“呂先生,我等不查,聽信流言蜚語,方才出言不遜,讓先生難堪,在此向先生賠罪。”

“請先生莫怪。”

“請先生不計前嫌,寬恕我等。”

這種追隨田氏,錦上添花的賣好一旦開了頭,後麵邊就有更多人上前向李唯賠罪,一時間整個後廳呼啦啦一群神都在躬身行禮。

李唯淡淡的望著那些人,眼底閃過一絲玩味的笑意,麵上卻拿出最正經不過的樣子,回禮道:“各位嚴重了,日後不韋行商即墨,還請諸位多多提攜。”

她說完轉過身對田單一禮道:“事已說開,田氏商社並無欺客行為,我呂不韋行商講的也是‘道義’二字,雖不能與百年田氏比肩,卻絕不肯辱沒了我的商道。無功不受祿,兩萬刀幣呂不韋絕不肯受,望田家主明悉。”

“呂先生高義啊!”

“呂先生真乃我輩楷模啊!”

“這才是義商,義商啊!”

李唯一番請辭引來廳中其他商人的連連讚歎,最後田單也不再堅持,再拜李唯宣布開宴。

宴飲一開,鼓樂齊奏,一時間大廳內燈火通明觥籌交錯,李唯也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與即墨幾大有名的鹽商拉起交情來。

她是今日宴會的主角,方才以一招“不戰而屈人之兵”輕鬆為自己和田氏洗清了名節,成了隱於齊國王室身後的第一國商田氏的座上賓,怎能不受矚目,於是酒場上一疊聲都是對她“青年有為”的讚歎。

“呂先生。”

李唯聽到身後有人輕喚,回頭一看卻是已經梳洗整齊的少年田雙。隻是這一次他見了李唯早已沒了當初的倨傲,反倒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垂首緊張的站在李唯身後。

“我哥哥,請呂先生到後堂一敘,不知先生現在方便嗎?”

李唯放下酒爵,頷首道:“少東帶路,不韋從命。”

田雙連忙用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擺手道:“不敢不敢,先生請隨我來。”

田雙帶著李唯一前一後的出了宴飲的大廳,穿過掛滿風燈的竹廊,一路向田氏幽深的後宅而去。

“今日,謝謝先生救我。”田雙走著走著忽然低著頭小聲說,“前幾天,我少年氣盛,冒犯了。”

許是今天那斷指的場麵太過震撼,徹底把田雙給嚇改了,他在李唯勉強再不敢拿出一點國商少東的氣焰,完全像個被鬥敗的小公雞,老實的讓人不適應。

李唯瞧他那達拉腦袋的樣子,極輕的笑了笑道:“你想做大商?”

田雙抬頭,目光晶亮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你可以的。”李唯淡淡道。

田雙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覺得我騙了你,是個敗壞田家信譽,隻能躲在我哥哥身後帥脾氣的沒用草包?!”

“那是你哥哥疼你,不是你沒用。”

想起哥哥方才那般冷清狠絕,田雙心中分外委屈不滿,塌下肩膀低頭道:“我哥哥縱然疼我,但他更在意我們田氏行商的口碑,他把信義看得比性命還重。今日若不是先生能想出如此巧妙回環的說辭,就算天下所有人都為我求情,他也一定會親手給我斷指。”

“那是因為他更在意齊國。而你們家是齊國布在鹽市上的重棋,是齊國隱性的國商。田氏的口碑壞了,即墨鹽的口碑隻會更壞,而齊國商利七分在鹽,所以他不能讓田氏的信譽有半點汙跡,這是他報效齊國最好的方式。”李唯淡聲說。

田雙聞言已經驚呆了,囁嚅道:“你怎麼知道……”

李唯負手道:“很多人都知道,隻是不點破罷了。他這樣教導你,哪怕斷你一根手指,也是為了讓你明白,要想繼承田氏,成為商行天下的國商,國之利益就要大於一切,大於你的手指,甚至性命。你還不明白嗎,他對你,是給予厚望的。”

從來沒有人跟田雙說過這樣的話,即使是田單也沒有向他做任何,因此他乍一聽來隻覺心口脹滿,全是酸澀之感。

“我哥哥真的……”田雙眼中蓄滿淚水,千言萬語隻在複雜的眼神之中。

“連我都覺得你很有行商天賦,何況你親哥哥。”李唯說著從寬袖中取出一本十分考究的羊皮書,遞給田雙道,“我一開始行商時,也是莽莽撞撞,學的多了,才有如今的定力。送你一樣東西,拿好。”

田雙懵懂的接過竹簡,打開一看竟是一本字跡娟秀勁健的《範子計然策》。

李唯輕描淡寫的說:“這是範蠡所著西子手抄的真跡。”

田雙張嘴瞪眼,險些把眼睛都瞪出來,拿書的手都開始發抖,澀聲道:“這是天下商神陶朱公的計然策,還是,還是當年吳國第一美人西施的手抄般!天哪,天哪,這……”

“這隻是希望你以後真的可以抗得起田氏的一分禮物,田氏百年信義,你是將來的掌舵人,更要經得起磨礪,好好鑽研商道學問。”

李唯話還沒說完,田雙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一手捧著羊皮書,一手抱著李唯大腿狠勁猛哭,連被砍手指的時候都沒哭的那麼厲害。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