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籠中的鸚鵡(6)(2 / 2)

一排牙印落在唇下,一排隱在底麵,俱是又紅又深,滿含報複的意味。

至於他眼裡那抹生動張揚的笑意,難得幾分青年氣,既像對無謂掙紮的嘲笑,又好似無關勝負。

因他本就愛這種你來我往地搏鬥,越勢均力敵,越興奮愉悅。

“沒出什麼事,隻是有人在鬨脾氣。”

季子白笑完了,一條手臂攬過她細細的腰肢,指尖揉著嘴唇。

一邊對著話筒說:“還記得我說過的有了新合意的人麼?她正在我身邊,我們打算下個月訂婚,還打算要一個孩子。”

又來了。

意眠見怪不怪,這是什麼流行的激將法必用台詞嗎?

“你想跟她說上兩句嗎?”

“父親。”

“……”

如果說前麵不過和風細雨地試探,這句話,無疑一把刀,帶著戰書直插秦衍之的麵門。

你丟掉的太太就在這裡,坐在我的腿上,聽著你的電話。

我不但不把她還回去,還打算據為己有。

你要說什麼嗎?敬愛的父親。

你能怎樣呢?

——這些才是他真正要說的話,他對‘父親’明目張膽的冒犯。

秦衍之將會如何回應?

這邊兩人皆拭目以待。

不同的是一個肆無忌憚,一個略抱憂心。

掛在牆壁上的德意誌紅木掛鐘哢嚓哢嚓挪動,走至準點,鐺鐺鐺的報時。

電話那端,那人靜了許久,開口道:“不用了。”

季少爺對薑小姐挑起眉稍,得到一口咬。

差點咬斷他的手指頭,正是對他方才所謂報複的報複。

他自要咬回去。

兩人無傷大雅的勝負欲幾乎可以說成嬉戲,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響,兩道難以區分的呼吸,以無比纏綿的姿態,交疊著收進話筒。

沿著有形的無形的電線,一路傳進秦衍之的耳朵裡。

秦家書齋沒點燈,窗布蓋得很密,僅餘下一道沒遮好的空隙,光從那裡照過來。

秦衍之靜靜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一層薄毯。

光落在小半的臉上,稱得一隻眼是亮的,一隻眼幽幽暗暗,隱沒在漆黑的房裡。

他坐在那兒往外看,看見庭院裡的槐樹影輕搖,樹葉簌簌作響。

原是起風了。

“聽說林小姐從北平來。”

秦衍之收回注視,口吻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萬事萬物都不值一提,天塌下來也無妨。

“既不是這裡的人,若在你那待得不習慣,就放她走。”

“有些東西你本不該有。”

“非要有,隻能給自己惹麻煩。”

形同一名擁有絕對權威的訓誡者,說完,他淡淡地問:“你記住了嗎,子白。”

——子白。

不知怎的,秦衍之僅僅是念了一下名字,竟能讓人隔空感受到那股獨有的壓迫感。

一種風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知道了,父親。”

季子白也將後兩個字咬得非常清晰,帶著一股腥臭的血味兒。

接著父子倆便像無事發生般談起各種生意。

意眠起身要走。

季子白沒攔她,抬了抬食指,讓保鏢跟著。

她回到小花園,坐在特意搬出來的貴妃椅上,腦袋瓜子裡猶循環播放著剛剛聽到的對話,自動蹦出一個十分符合當下情景的詞:禍不單行。

前有戚餘臣對麵不相識,後來個深不可測的秦衍之,讓人摸不著頭腦。

看來外援是徹底沒戲了,她必須想法子自救。

關鍵是怎麼救。

一個月的期限轉眼過去四分之三,季子白戒心如初。從藥物注射到鐐銬控製,一點沒留下可鑽的漏洞,反倒派遣更多的傭人一天到晚提供人形監控。

連在自家花園聽個戲都被死死盯著,放眼望去處處站著保鏢把控出口。

這會兒又可以用上另一個成語:插翅難飛。

難免叫人有些……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戲台上一句唱詞,字正腔圓,韻律婉轉,恰恰對上情景。

薑意眠倏忽抬起頭,望向台上那名一襲粉衣的花旦。

這人……原先有這麼高麼?

記著台上幾個唱角都生得高高瘦瘦,不過定睛一看,花旦便是站在他們中間,也有些過分的高了。

一張臉濃墨重彩,眉梢提得高高的,臉邊貼著圓圓的片子,將臉型修飾得圓潤漂亮。滿頭不知名的發飾花俏華麗,珍珠水鑽閃閃發光,身段亦是輕盈過人。

可這並非她抬頭的原因。

她注意到這位花旦是因為……聲音。

有一個人,他們朝夕相處近十年,她了解他所有的模樣。包括初中時代,被不懷好意的男同學們用班級榮譽作綁架,被迫打扮成女生,頂替因病請假的女同學上台合唱。

儘管這件事被趕來的班主任及時組織,但他在後台模仿女生的調子唱了幾句,那時發出的聲音就是這樣。軟糯綿長,高音清亮,驚得個彆女生都甘拜下風,卻又因此引起新一輪娘娘腔、女裝怪胎的論調,直至畢業都沒能擺脫。

薑意眠試著透過濃豔的妝容,華貴的衣袍去找他本該有的麵容輪廓,始終不敢肯定。

直到不期然地撞上那人的眼睛。

刹那之間,她安下心來。

——戚餘臣。

無論打扮成什麼樣,她知道,那就是戚餘臣。

他來救她了了。

*

掛斷電話,季子白正要起身,二少爺不請自來。

“好久不見啊,什麼時候搬的新住處,怎麼也不請二哥來吃個酒?說起來怪你不親近我,你看,你這夥下人沒一個識好歹的,險些朝我開槍!”

滿身狼狽的人擅自走過來,說著就一屁股坐進沙發,上下掂了掂,誇彈性不錯。

隱約聽到外頭咿咿呀呀的戲曲,又站起來,興致勃勃地拉著主人家:“嘖,家裡還唱著戲呢?請的哪個戲班子?你二哥我彆的不行,數看戲本事一流!走走走,我給好好給你講解一下這昆曲的奧妙。走!”

季子白不動。

都說秦家八個兄弟,第二位少爺最不著調。不過鬥來鬥去這麼多年,敗了一個又一個,末了隻剩下三個少爺鬨三足鼎立,要說這位沒點本事全靠好運走到這一步,自是不可能的。

這人無緣無故闖進這裡,東張西望個沒完,顯然是衝著薑小姐來的。

心腹不免擔憂自家老板動怒。

不料老板抽回胳膊,拍了拍,冷冷淡淡地說:“戲什麼時候都能聽,我的住所平時不歡迎人來。你既然來了,不上樓仔細參觀?”

“有道理,那是得參觀一下。”

二少爺笑嘻嘻地,腳尖轉了個向,朝樓上走去。

兩人上了二樓的露天陽台,他再扭頭往小花園裡看,一大排下人裡才有一抹紅豔豔的背影而已。頭發又長又卷跟海藻一樣,戴了一頂特彆大的西洋遮陽帽,遠遠的,連個後腦勺都看不清。

“這就是你的新小情人?”

二少爺一抬下巴,“口味倒是變了挺多嘛。先前小妹成日不是白的就是青的旗袍,那麼長,大腿腿都瞧不著。頭發又不準染不準卷,還以為你們都這麼古板,喜歡老款式的女人。沒想到啊!說真的哦,要是小妹能這麼打扮,說不準我也會迷上她,同你們搶上一搶,那就好玩了,是吧?”

這話說的,心腹聽得心臟突突地跳。

不光季心腹怕自家老板擦槍走火,就是二少爺帶來的心腹,都兩腿打顫,怕他有命進來沒命出去呢。

季子白:“不然你下去看?”

“嗯?”

“萬一迷上了。”

他偏過頭來,一雙眼黑得瘮人:“不是好玩嗎?”

二少爺一噎。

“……你這小情人還挺活潑,是吧?”

他轉開話題。

季子白循著視線看過去,隻見那抹小小的紅色突然跑上了戲台。

他前頭交代過,不準她跟彆人說上話,碰也不許碰。

可能後一句碰巧撞上了前一句,下人們慌亂間不敢碰她,她便抓住這個矛盾點,像魚一樣靈巧地甩開保鏢,鑽進戲台。

時機把握得很好,一場戲唱完沒多久,戲班子正在清點東西,準備收工走人。

她這一鑽,又像一塊石頭嘩啦砸進水池,後麵還接二連三地嘩啦、嘩啦。保鏢執著槍,畫著妝的、抹了妝的、沒抹勻的人們受驚亂跑,衣裳腰帶滿天飛,台上台下頓時亂成一鍋粥。

“小情人在那兒呢。”

二少爺好了傷疤不記疼,遙遙伸手一點,從台邊點出一粒紅。

她沒有趁亂換衣服,沒逃跑,隻撲在班主的寶貝行當箱裡亂翻。

看起來像極了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貪圖彆人衣服好看,便鬼機靈地鬨上一出,好給自己打掩護。

“小姑娘愛扮俏,情有可原。不過你這位嘛,哎呀,彆怪二哥沒提醒你,那些個箱子可都是戲班子的命根,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給錢給命都不賣。你這回……真得賠好大一筆。”

某人幸災樂禍。

季子白支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她,活蹦亂跳地演戲。

他不信薑意眠的動機是區區幾件衣服。

當然,確實也不是。

薑意眠一邊翻著衣服,一邊四處搜尋。

班主眼尖發現這有一隻胡作非為的‘小老鼠’,立刻提著衫子蹬蹬蹬地跑過來:“小姐,你這是做什麼?!我們這出戲有哪裡唱得不好,有哪裡得罪你,你直說好了,為什麼要這樣毀我們的行頭?你知不知道這一大箱子是多少人的寶貝,…多少人的心血?!”

“就是!”

“這人怎麼回事,有幾個錢了不得麼?!”

其他人紛紛圍過來,俯身譴責,弄得保鏢擠都擠不進去。

薑意眠心懷抱歉,但繼續硬著頭皮找人。

“不要回頭。”

又輕又柔和的四個字,明明含著告誡的意味,卻似羽毛落在耳梢

她感到自己的手背握住。

戚餘臣就在她的身後,周圍的人們似乎有意無意地將他們擠在一起。

天邊滾過一聲驚雷。

薑意眠不能說話,不確定季子白什麼時候會來,更不容許自己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有些著急,隻想用最快的速度向戚餘臣說明自己的處境,奈何被重重人身壓得動彈不得。

這時,耳邊又一聲:“彆怕。”

奇異地安撫了她的情緒。

這個副本的身體或許太天真了些,讓她變得有點情緒外露。

所幸現在冷靜下來了,她捏住戚餘臣的手,翻到背麵,剛想在上麵寫字——

“彆怕。”

對方的頭發,或是其他什麼東西延伸到她的脖頸上,泛起輕微的癢感。

接下來的話意外地令人心驚:

“我知道你需要什麼。”

“不要擔心,我會替你解決一切,讓他們說出他們該說的話。”

他知道?怎麼知道的?

從來沒有一個副本人物可以知悉她的任務,薑意眠不禁將信將疑,驚疑不定。

可戚餘臣好像不準備詳細解釋下去。

“我該走了。”

“記住,不要害怕,不要傷害自己,我會幫你的。”

“還有,眠眠。”

他抬手將她的一縷碎發勾到耳後,言語裡染著無限的溫情與哀傷,最後說了一聲:

“我好想你……”

宛如一個壓抑許久、疲憊至極的歎息。

天邊黑雲彙聚,一道白光閃過。

第二聲雷猶如頂頭炸開的悲鳴,震耳欲聾。

——下雨了。

雷聲混著雜亂的槍聲、尖叫、雨水,人群四散,薑意眠回過頭去。

背後空無一人。

隻耳邊久久回蕩著那句沉重的、絕望的、仿佛泣血的,“我好想你……”

像浪潮一樣洶湧地席卷過她的身體。

作者有話要說:沒想到我還有搞女裝大佬的一天,救命,他們好像被季狗拆散的小情侶,想儘辦法奔赴對方。

季子白:那是我的錯咯?

and嚴格說起來,戚餘臣遇到眠眠之後每個人生版本都在想她找她。他有所有版本的記憶,但真正屬於他和眠眠的交集,隻有眠眠離開前的那一小段對話,而且過去好久了……他是真的很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