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籠中的鸚鵡(10)(1 / 2)

正午前, 火車駛進上海車站。

一乾人回了秦宅,本要大費口舌爭一爭功苦勞過的。

奈何秦衍之規矩嚴,說了上午不見人。沒他的準許, 少爺們不敢擅自留下來用飯。故而眾人散去, 桌上最終隻剩了失而複得的小太太, 與那位不大像正經少爺的八少爺一同用飯。

用過飯, 當著下人的麵,八少爺低眉順眼地說了一聲:“母親,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誰也沒成多想。

誰讓秦先生為著一個小太太, 不惜大動乾戈, 連細心栽培數十年的七少爺都給棄了呢?經此一事,再愚鈍的人也該看清了小太太在秦先生心裡頭的地位。幾位少爺比不得她, 又成天琢磨著想在父親麵前露臉,世上哪還有比拉攏她, 讓她枕頭風更輕鬆好使的法子呢?

身在爾虞我詐的有錢人家做事,下人們見的手段多了, 見怪不怪。

薑意眠其實被叫的有一點怪。彆人姑且不提,偏偏是戚餘臣這麼叫……不過她心裡清楚, 這是用來麻痹他人的戲碼, 配合地裝出一副柔弱又疏遠的樣子, 猶豫良久, 才怯怯點了頭。

下人說,她還住在湖心苑,那兒已經修整好了。

所謂修整,幾乎可以稱作重建:原先的深湖填做淺塘,塘底鋪上一層素白的鵝卵石,遠遠望去活像一池潔淨過了頭的白水。

湖心的院子擴出來一倍, 周遭立起一圈高高的白牆,阻隔目光,使人逃不出來也窺不進去。

通往院子的路倒是多了許多,四通八達,照樣白生生的。整一片建築瞧上去,稀奇歸稀奇,怪不通人間煙火,也不便出入,活像天上神仙用來圈養凡人的玩意兒。

——好一個清靜莊嚴不惹塵埃的新籠子。

“周圍有很多父親的眼線,也可能摻著其他人的,眠眠要注意區分。”

每條小路終端都接著一個亭子,亭裡有人站著崗。經過其中幾個時,戚餘臣低聲指明,那些是他與三少爺的人,必要時可以通過這些人聯係他們。

“……”

這麼說來,秦衍之打算把她關在這裡?

想法剛冒尖,身邊又輕聲解釋:“眼下局勢不太好,大少爺接替了那個人的位子,滯留北平。二少爺垮了,剩下幾個實力相當,接下來必然爭鬥得很厲害,有可能對你下手。所以父親的安排可以比較好的保護到你,眠眠……”

“父親那邊,我會儘快處理好的,然後我們就離開這裡。”

“在那之前,眠眠就稍微忍耐一下,好嗎?”

說著,借著衣袖的遮擋,戚餘臣輕輕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掌心鬆軟而溫暖。

隻是當有人迎麵走來時,他笑意稍黯,垂下眸來,很快又被迫不舍地鬆開。

——簡直像偷情一樣。

來人正是劉婆婆與小婷。

多日不見,前者許是被大仇得報的喜悅衝昏頭腦,竟一上來就拽著薑意眠問:“老奴聽聞七少爺死了,這事兒是真是假?他怎麼死的?太太可是親眼瞧見的?瞧仔細了,確是死了?”

後者不禁嘟囔:“婆婆,你有話好好說,這麼凶會嚇到小太太的啦!”

兜頭迎來一句訓斥:“一個丫頭,這哪有你說話的份?!”

論身份,新來的小丫頭確實不及後院老管事,小婷無話可說,隻好癟起嘴巴。

“母親坐了一天的火車,已經很疲憊了,請你們先讓她回去好好休息。” 戚餘臣聲音不好,語氣卻很禮貌:“婆婆問的這些,我可以全部回答您。”

他是少爺,又客客氣氣的,劉婆婆理該顧念他的幾分麵子才對。

出人意料地,對方依然擺著一張嚴苛的老臉:“這位就是留洋回來的八少爺?莫不是讀了幾年洋書,便把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禮數忘了個一乾二淨!否則你一位少爺,沒事進女人院裡做什麼?不怕老奴告了先生,讓你受責罰麼!”

戚餘臣也不生氣。

他這人好似生來不帶脾氣,叫人怎樣輕視侮辱都能安安靜靜地消化掉,從不還擊。

“婆婆您也說了,我多少還算個少爺,不是嗎?”

這便是拿身份壓人了。

縱然一個活到八十歲的老太婆,再怎麼看不起眼前這個說話軟聲軟氣、沒一點男人陽剛的家夥,也擔不起光天化日輕慢一位少爺的罪責。隻得壓著滿腔怨氣地往旁邊讓。

“小婷,勞煩你了。”

在八少爺柔柔的注視下,小婷點點頭,立刻歡天喜地的攙扶著小太太,溜得飛快。

“八少爺真癡,竟然還對一個下人說勞煩呢!”

“小太太您好消瘦,小婷方才差點兒認不出!”

“還有,您實在太壞啦!怎麼可以騙了小婷就跑呢?還是濕著衣裳、光著腳就跑,一不小心著涼了、傷著了怎麼辦呢?您這回可把自己給折騰壞了,把我們這一院子下人給折騰壞,連秦先生也被您傷透了心!——雖然他沒用嘴說出來,可是他常常到湖心苑裡一坐一下午。小婷不是傻子,一看就看出來啦,他好難過的,以為您不要他,故意要跟著七少爺跑掉呢!”

一進屋子,小丫頭嘰嘰喳喳的勁兒就回來了。

一麵手腳麻利地燒水、端盆、鋪床,有條不紊乾著活,一麵碎碎念著,將過去一個月宅院裡大大小小的事情說了個遍。

好在她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嘴上埋怨小太太狠心,然而小太太朝她歉意地抿一抿唇,她就頃刻拋掉了怨氣,反過頭來心疼太太受苦,都不愛笑了。

“您快睡吧!”

“小婷就在這兒,哪也不去,這回絕對不會壞人進來害您!”

小婷抱著胳膊,往床角一坐,像極了守護小太太的門神。

薑意眠蓋著薄被。

重新回到秦家,讓人不由得生出一種風暴終於過去,得以稍稍喘息的感覺。不過照戚餘臣的說法,似乎新的一輪風暴又在醞釀之中,沒人能保證當下的輕鬆能持續多久。

何況這次的目標人物變成了秦衍之,一個曾在刀光劍影裡殺出血路的上位者……

想著想著,意識漸漸模糊。

她這一覺睡得並不好。

又一次夢到季子白往她的手裡塞槍,她殺了他。

第二個副本由此悄然發生了變化,他們身份置換。

不斷拚接屍體的連環殺人犯變成薑意眠,薑意眠綁架了季子白。在那個陰冷的廢棄倉庫裡,他被綁在椅子上,咬字清晰地問:殺人讓你感到興奮嗎?光是殺人已經沒法讓你滿足了嗎?

而後發出一陣清亮的、得逞的笑聲。

抑或時間倒流,她沒殺他,沒有朝他開槍。

戚餘臣滿身是血地出現在她的麵前,抱著她說彆怕,彆怕,秦衍之已經死了。

下一秒,活著的季子白將槍管對準了戚餘臣。其他幾位少爺麵目猙獰,同樣握著刀槍,紛紛圍堵過來,厲聲要求他交出賬本,否則跟著秦衍之一起死……

到處都是廝殺。

沒完沒了,永無休止。

清醒的時候,理性暫時壓製感性。然進入夢中,負麵情緒猶如出籠的惡狼,恣意叫囂。歸根究底,一切都源於不該越界的人大意邁出警戒線,而不該沾染血腥的人也隨之墮入地獄。

“太太,太太,煩您醒醒……”

虛空中傳來呼喚,薑意眠宛如水裡撈出來的,濕淋淋地醒來。

一看床角,小婷那丫頭抱著腿,腦袋一歪,睡得比她還熟。

門外立著一個臉生的下人。

“太太,先生要見您。”她低著頭,沒往裡瞧,依然說:“煩太太洗洗身子,換上櫃子裡從左數來第三件米白色、琵琶扣、曲線襟的旗袍。先生不喜遲到,望太太快些梳洗,半個時辰後我來接您。”

“小婷——”

外頭長長嘹一嗓子,被點到名的小丫頭一個激靈猛跳起來,伺候小太太梳妝。

“先生不喜歡香味,今日不抹香膏……”

“先生不喜歡披頭散發,也不喜歡盤發,小婷要給太太編辮子……”

嘀嘀咕咕的,嘴皮子一張,一合,全是秦衍之不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令人深刻意識到一隻好寵物的素養:要洗澡,要換上指定服裝,要以主人的審美為核心,避開主人不喜歡的要素。精心打扮出最漂亮最得體討喜的模樣,才有資格被宣召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