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如此簡單的兩個字就想撇清乾係!就想打發走一個勇敢求愛的新式女子?!
陳派派不甘極了,站定在地上,一雙眼倔強又明亮,直直地望向那個人:“四叔,派派今天就想要個準話,你心裡哪怕一點點、一下下也好,究竟有沒有過我?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秦衍之徐徐抬起眸來。
他年輕時是個鋒利冷血的人,拒起人來像一把斧頭,朝著脆生生的脖頸而去,叫人傷得無比重,無比痛。今時今日成了一個長輩,麵對這種心高氣傲的小輩,變成沉靜的、疏冷的。
他的拒絕、他的眼睛不再是刀槍棍棒,而是一麵冰涼的鏡子,平淡地照著你。照出你的愛恨嗔癡,你的嫉妒怨恨,通通不加掩飾地照出來,反而顯得他愈發事不關己,無情至極。
陳派派讀出了他的漠然,在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前頭,難堪與酸痛的情緒相伴而來。她含著眼淚掉頭就跑,一份窩藏多年的破爛心事終是走向了終點。
——可笑她竟連一個字、一聲回應、一絲動搖都沒有得到,就好像她的一切對他而言都無足輕重、不值一提,著實太絕情了。
她這樣想。
薑意眠也不禁後退兩步:「那我呢?」
「你把我當成什麼?」
「你喜不喜歡我?」
緊接著,她麵無表情地比劃:「你喜歡我,隻是你不敢喜歡,為什麼?」
秦衍之看著她,靜靜沉沉地看著。那是同樣一雙年輕氣盛的眼睛,清澈漂亮,隻她亦是一麵鏡子。
兩麵清明的鏡子對著照,情深的那個理應敗掉。
於是秦衍之屏退傭人,開口喚她:“過來。”
薑意眠靠近他,無需他再指令,她已低下身來,半蹲在輪椅邊。
“胡鬨。”秦衍之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額頭。
良久,他將手掌放在她的頭上,說出了這句話:“……意眠,你沒在最好的時候碰見我。”
“我已經老了。快要死了。明白嗎?”
他輕輕地撫摸著她,他的手指,他的眼神、口吻。像一個語重心長的老師,也是一位疲憊的長者。可但凡你看一眼——即使隻是毫不走心的一眼——你就能從中感受到那種深沉的情感,有如澎湃的浪潮底下,漆黑深寂的海水。
它始終存在著,無聲無息,神秘古老得難以追溯,而那才是大海真正令人渴望又畏懼之處。
——他愛她,這點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不同之處是,興許秦衍之曾經也是一片深淵,同他的養子們沒有區彆。隻不過眼下他老了,倦了,不願也不再想因為自己的孤獨或是貪念,不管不顧地將她一齊拖下黑暗的世界。
他要放過她。
要她開心、安全,要在有生之年庇佑她,卻不擾亂她,不要她因為他日後的死背上負擔。
故而他遲遲不肯承認自己的感情。不是要騙彆人,不是騙自己,隻想瞞著她一個人而已。
薑意眠領悟過來後,生出一刹那的混亂。
她碰見過許多人,遭到許多搶占與劫掠。他們喜歡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擋在她的麵前,阻礙她,挽留她,設法表露出自己的深情。就算不能打動她,至少也得展示出自己的真情,換取幾分幾秒的停留,在她心裡占據一席之地。
偏偏沒有秦衍之這樣的。試圖安靜且不惹注意地為她讓開一條路,能獲得什麼好處呢?
她不理解。
有關愛的東西全部不理解,因此秦衍之變成無法理解之最。
「所以你從來沒有把我當養女看過?」
她時刻不忘任務。
秦衍之低低地咳嗽。
「你說出來。」她仰著腦袋,有點兒任性地要求:「照我的話說一遍,我要聽。」
這種任性可能唯獨在秦衍之這裡百求百應。
他定定看了她一下,用那對霧沉沉的眼睛、那種能夠看穿所有的眼神。隨後一字一句慢慢地說:“是。我從來沒有把你當養女看待過。”
係統:【收集完成,請在24小時內遠離目標人物。】
猝不及防、但又是確確實實盼望已久的任務完成。
接下去是脫離。
「明天我能去郊外寫生嗎?」她問:「要遠一點,晚上不回來過夜的那種。」
“還回來嗎?”他問得隨意,然後說:“可以。”
“你想要的東西,都會是你的。”
「包括賬本?」
秦衍之的賬本,道上無人不曉這件利器。傳聞它記載著他所有的人情往來,也就是無數人被記錄下來的罪惡證據,可以用來牽製、控製那些人戰戰兢兢地為他所用。
幾位少爺無不掛心於此,三少爺幾乎搜遍了整個宅院,愣是不見蹤影。
薑意眠不過順著話一提,秦衍之淡聲回:“可以給你,但不能放在你的手上。”
懷璧其罪,薑意眠清楚這個道理,她留不住這樣的東西,放在手裡反而容易招致禍害。
但她依然想要,依然好奇。
「你把賬本藏在哪裡?怎麼他們都找不到?」
她這樣問的時候,秦衍之好似笑了一笑,抬臂握住她比劃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額。
她頓時明白了,原來賬本一直保存在他的頭腦裡。
而愛在他少有的笑裡。難怪。
這些東西恍如被無數機關鎖住的陪葬寶物,一封無字天書。隻有他願意,才有可能出來見人,否則生生世世埋藏地底,不見天日。難怪他們、還有她都遲遲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把這些都給了她,便是將自己的一生所得都毫無保留地送給她。
意眠不知說什麼好。
清淡的靜默蔓延,她蹲得疲了,就坐下來。搭著輪椅的胳膊僵了,也就隨之落下來。春末的午後,他們並排坐在走廊下,好似依偎。近處頹著一顆被雷劈成兩半、搖搖欲墜的百年大樹。
這的確不是什麼好兆頭,她想。
「你很信命嗎?」
“信,也不信。”
「給你批命的人有說過這顆樹嗎?」
“有。”
「他有沒有說整棵樹倒下的具體時間?」
“有。”
「說它為什麼而倒下?」
“有。”
連續三個肯定的回複,他們談論的樹似乎不再僅僅是樹。
薑意眠又一次仰頭看他,秦衍之。
他高大,殘疾。
沉穩,蒼白。
威嚴,病重。
他會無情地降下懲罰,也會溫柔地俯身哄慰,無聲地給予關心。
儘管相處的時間很少,對話不過寥寥。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從他身上學到了一些獨特的東西。也許再也沒有人能給她的東西。
「我會回來的。」
「不出意外的話,後天就回來。」
薑意眠對他抱著一點感謝,一點敬佩,一點惋惜,或者還有一點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因此她稍作猶豫,又提醒他:「你要小心。」
比了一個數字:三。
她供出了三少爺,讓他提防,絕口沒提戚餘臣。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好。”
那天沒有下雨,陽光很好,散落一地的樹葉仍然散發出草木微微的清香,成功掩蓋住枝條下,被狂風吹落、被樹乾不慎壓死的鳥巢,幾團幼小的屍體傳播出腐臭的味道。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薑意眠回想起來,細細琢磨了。才能意識到秦衍之的這個晦澀難懂的眼神,究竟有多深遠、多清明。
而他對她。
又有多麼放縱,多麼的仁慈。
作者有話要說: 我這就替你們說一句:老公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