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伯喘著氣把鐵鍁當做拐杖拄著,吹過原野的風仍然又冷又重,如今在他卻覺得涼爽怡人,汗水沿著他的下頜流下脖頸,一直淌進胸膛的毛發之中。
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就算知道這是不應有的想法,他還是忍不住和彆的狼人一樣想。
巴伯的父母原本是出於部落下層的狼人,因為身體瘦弱和家族從未出現過一名比斯騎士,養活巴伯之上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已經是他們能力的極限了,他的母親原本想著在這個孩子生下來以後送到臨海的撒希爾部落去,聽說那邊要比這邊富足,他們本應能察覺到獸神寵愛的薩滿在族長的壓製下一代不如一代,以至於巴伯和他的獸親滑出母親的產道之後,他們的父親差點以為另一個是畸形。他是整個家族的奇跡,而他的出生也極大地改善了家人的生活,從小到大,除了成為騎士的訓練,巴伯還沒吃過這樣的苦頭。
在已經圈出來的土地上,把土地表麵的敗草用鐵鍁掀到白線旁堆成堆,順便鏟斷一部分的矛芽,這說起來是極其簡單的工作,隻有做過的人才知道這有多累人,那可不是乾草,而是被埋在雪下半個冬天,如今已經濕透漚壞的草氈,他們一鏟子下去也不是就能順順當當地掀起來了,這塊草原撒謝爾已經經營了一百多年,草類的根係在地下幾乎織成了一張巨大無比的網,巴伯每次抬手都能聽到草莖卜卜卜被扯斷的聲音。以他不輸於大多數狼人的臂力,最初那兩三天收工回家之後,仍然連母親為他準備的酥酪都不想端起來,早已習慣粗糙刀柄和韁繩的手掌居然被光滑的木柄磨出了泡。
這活他才乾了七天,每天清晨到中午,午後休憩一個半小時,然後一直乾到傍晚天色發暗。
如果這就是南山當初說種地其實並不簡單的原因,他現在已經是完全地,徹底地,切身地體會到了。
他又深深呼吸了兩次,很想一屁股坐下來,如果不是周圍實在沒有一塊乾的地方,而南山則一再向他重複除非吃飯和收工,乾活間隙最好不要坐下來。
“坐下去你就不想起了,”他這麼說,“待會你會更累。”
巴伯每次都撐住了,沒跟其他狼人一樣把鐵鍁或者鋤頭橫在地頭再把自己架在木柄上,不過看那些狼人一次比一次遲緩的動作,他知道南山說的肯定有道理,實際上這個年紀大了他一倍,又老又瘦的人類一直都很有道理。就像前幾天他勸說那些乾活熱得脫衣的人一樣,硬是不聽的南山也不勉強,結果很快就有人生病了,被灌了聞起來就令人舌根發苦的藥湯之後趕回了部落,想到這裡,巴伯忍不住看向旁邊。
南山也在休息,他一手扶著鋤頭,一手用布斤在臉上和脖子上抹汗,巴伯比他年輕,比他強壯得多,經過最初的笨拙,之後他就能把活乾得很出色了,但一天下來,這名人類乾的也不必他少多少,而且巴伯從來沒聽他和那些聚居地人抱怨過什麼,不管是那些開始偷懶的狼人還是裝模作樣,實際卻不想出力的奴隸,從聚居地來的人也許會有些閒話,但他們也從來沒在巴伯麵前說過。
“哎……”他期期艾艾地開口。
南山轉過頭來,“怎麼了?”
“……”巴伯想說你怎麼都不幫我管管他們,所幸的是他的腸子還沒直到連著腦子的程度,他連忙轉了口,“我們還要乾多少啊?”
看著這些天來隊伍中的狼人們越來越顯厭倦的模樣,這個問題可不是巴伯一個人想知道答案。
“還有多少?”南山看向麵前一直延伸到天際的平原,“我們現在差不多把草弄完了,接下來就要把水渠給開出來了,一邊挖渠還要一邊翻地,翻地這點人力肯定不夠,得從聚居地弄十幾頭大黑牛過來。怎麼說也要大半個月吧,然後就該準備種東西了。”
巴伯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然後就完了吧?”
南山有點奇怪地看著他,“就完了?還有忙的時候呢。”
巴伯以一種簡直受到了欺騙的眼神看著他。
“拿玉米來說吧,”南山慢悠悠地說,“這種糧食打得多,又好弄,這邊的地你們以前沒種過什麼東西,肥也不會特彆缺,但就是這樣該做的一樣也不能少。下種之前你得先上肥,什麼肥你知道,就是去年我們有多少收多少的馬糞,牛糞和羊糞,堆了一個冬天了,剛好這時候用上;接著起壟;等天氣差不多了就下種,種完也不能就這樣仍它們在一邊自己長了,要記得去查苗,就是看苗坑裡的種子是不是都發芽了,沒發的要補上;同一個苗坑裡的弱苗不能留,長得好的在拔出節之後還會分蘖,那是沒用的東西,也要把它們都掰了;彆說這些還算是生地,翻地翻得再深也斷不了它們的根,想要再間著種點豆子什麼,天氣暖和起來之後,隔不了兩天就得去除一次草……”
巴伯看著這片幾百人散開來跟星星點點似的大塊土地,南山說的農活他有一半還不懂,但他不妨礙他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南山不是沒看到巴伯的表情,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對這名被放到這邊來的年輕狼人多少也有些了解,老實說,他覺得這名狼人不錯。還在群山的另一邊過著他作為遺族族長的歲月的時候,他從黎洪他們帶回來的消息中得到的狼人形象,不外是粗俗,粗暴,貪婪又戒心重,來往得多之後他們也會展現諸如豪爽大方,講信用之類的品質,斯卡·夢魘算是他們之中的奇葩了,不過在術師主張與他們往來,甚至改約立盟,將狼人們納入他的教化範圍之內,至少南山在與其中一部分狼人接觸過後,他算是和術師說過的差不多,覺得他們除了樣子,其他地方不過是和他們一樣的人了。
之前從未乾過農活,卻能在短時間內跟得上,甚至比得過他這樣有幾十年經驗的,不犯懶,有多少力就出多少力,肯聽話,不過聽過就忘,隻有自己親自做過的才記得住,有責任心,也耐得住性子,就像現在,雖然臉色發苦,卻沒有鬆開手裡的鐵鍁。
可以向術師報告了,他想,一邊從懷裡掏出鐘表,看著上麵的指針,說道:“好了,我們這已經休息‘十分鐘’了,該乾活了,再乾‘一小時’我們就收工吃飯,今天可是有肉的。”
聽到吃飯有肉,巴伯總算精神了一點。
在決出農業部門的四名負責人之後,應對今年的農業計劃,四個人照負責的區域進行了人員的分配,聚居地保留了原農業大隊的大部分結構,而南山則帶著小部分人到撒謝爾的領地上去,以一比三的比例跟撒謝爾自己組織的隊伍聯合合作,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單人的效率和人口的比例恰好反了過來。隨著一天天過去,仿佛看不到頭的重體力勞動讓疲勞累積起來,有不少人看起來已經有點撐不住了,而這部分人幾乎都是撒謝爾的,聚居地的人倒是問題不大,剛來到那片幾乎就是一片荒野的土地上時,他們跟著術師的指導拚命求生存,可比現在辛苦多了。
至少熱騰騰能吃飽的飯那時候是絕對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