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說完之後他還是連忙看了一眼術師,雲深正在側頭聽旁邊的人說話,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失言。“政治正確”這個詞在這裡還沒有開始傳播,不過越是地位重要的人,越是知道維持內部團體之間關係的重要。在描述事實和挑撥離間之間的區彆,大概隻有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才分不清。
討論很快進行到了如何分解部落的具體過程中去。雖說有相當一段時間不在聚居地裡,並不意味著這些外派乾部洞察和分析問題的能力會弱於能夠日夜接觸術師的其他人,甚至在某方麵來說,部門的主要負責人之下,會留在聚居地,時常受到術師的關注的很多人,其實在能力上是不夠成熟的,在外麵的乾部無論從事的工作看起來多麼簡單,要麵對的問題始終都比聚居地內部多得多,也需要更多的判斷力和決斷力。
漸漸地,他們圍繞起兩個年輕人談起了通過水晶宮交易市場的建立吸收部落的流動財富,把他們的交易方式變得單一而依賴;通過投入大規模的基礎工程,用提供食物和物資都有保證的工作崗位,把部落的青壯人力從部落中拉出來;進一步加強對部落學生的培養,將他們的思維方式與聚居地的生產方式接起來,要讓他們意識到除了在這裡,世界上沒有任何一處地方能夠讓他們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等等具體措施。
雲深靜靜聽著他們的討論,看著乾部們越來不耐煩,把那兩個年輕人藏在桌子底下的小冊子翻了出來。
在一片哄笑中,兩個小夥子臉色通紅地承認自己怕露怯,在回來之前去找了平時對他們很不錯的曼德隊長,然後對方給了一本精選的會議簡錄。
這份會議簡錄很快就傳到了雲深手裡,他略略翻看了一下,微微一笑。
然後乾部們開始感歎會議主持人的能力,雲深仍舊繼續做他的聽眾,偶爾翻一下剛才做的筆記。
然後有人轉向了雲深,問他:“術師,部落消失之後,還會剩下什麼?”
“剩下人。”雲深說。他的語氣很溫和,聽起來倒是有些像在說笑話,不過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術師從來不說笑話。
“被挑剩那些人?”有人問。
“這種說法不太合適。”雲深說,“因為我們的做法,即使順利,也很難將部落的人口完全轉化,百分之五十都不容易。始終會有一些人不適合我們的分工,也不適應強調紀律的生活,在能夠維持生存的情況下,他們可以有其他選擇。已經進入分工的部分獸人會回報這些留下來的族人,何況他們還擁有土地。”
“那我們要怎麼對付他們?”有人問道,“能把他們的土地收走嗎?”
雲深看了看那名臉上已經出現滄桑的年輕人,對上他的目光,那名青年不由自主地消了音,雲深笑了笑,才說道:“我們要應對的從來不是他們。”
這句話讓其他人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但是,我們不是……”那名青年低著頭,搜腸刮肚地尋找詞彙,“……那個,如果他們還有那麼多人這樣生活的話,部落怎麼會消失呢?”
雲深嗯了一聲,“實際上,因為部落是以血緣作為根本聯係的共同體,血緣的關係是不能被消滅的。”
“那麼——”
雲深沉吟片刻,“在實現我們的目的的過程中,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並不是具體的某個或者某些人的群體,如果說有什麼是我們發展的真正阻礙,那就是曾經通行於這個國家的一些舊秩序,我們的發展會讓這些秩序被破壞或者消失,但人們會生存下去,並且要生活得比過去更好,這是我們發展行為所有正當性的基礎。但這和部落消解沒有根本衝突。”
他放下手裡的筆。
“血緣的聯係不會消失,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不會消失,但在支持部落運轉的生產方式無法繼續存在之後,部落的形態也就幾乎不能繼續存在下去了。如果我們能夠從部落之中抽走接近一半的有生力量,部落原本的生活方式就很難持續下去,部落本身會呈現出衰敗的態勢,但要達到自然消亡仍然需要很長的時間,部落內部也會產生種種不穩定的跡象。不過到了這個階段,部落就可以被重新組織起來,進入我們的生產和消費體係,直到這時候,部落才真正有消失的可能。”
天邊的夕陽像一個巨大的蛋黃,夕陽下的獸人少年仰望著它。
瑞爾坐在一個剛做好的小馬紮上,兩邊膝頭間站著一個低著腦袋的小毛崽子,背後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不過他倆誰都沒在意。小毛崽子在一心一意,一口差不多要分成十次吞下去地吃一隻蛋,瑞爾看著兩手架在膝蓋上,看著漸漸變成紅色的夕陽,聞著懷裡傳來的蛋腥味,滿腦子都是食堂的鹽蛋和蛋炒飯,他想念它們,在記憶裡它們的顏色和香味是如此清晰,他甚至能夠想象一個白瓷的盤子在眼前的空中,在盤子中央,金色的,蓬鬆柔軟的,油汪汪的炒蛋堆得高高的,筷子夾上去的感覺是有分量和有韌性的,熱騰騰的香味從顫巍巍的筷尖傳來……
瑞爾吞了吞口水,和懷裡的小崽子一起。
然後他痛苦地想起了今天早上吃的肉乾,然後除了水,他到現在沒吃過任何東西。
在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體會過的乾癟的饑餓感中,他舉目四望,視線所及之處,那些蹲在大地上一個個看起來跟草垛似的玩意,跟他背後的還在傳出吵嚷聲的地方一樣,就是他在接下來一個月要待的地方。
這是多麼,多麼漫長的時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