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結果不會有太大懸念。”宰相說。
“因為這一次,龍不會旁觀。”人王慢慢地說。
宰相默認了。
人王轉過頭,看向高窗之外的天空,“所以一切早已注定,那我們的所作所為又有何意義?”
他的目光穿過薄雲與無形屏障,望向那座位於虛與實之間的宮殿,自叛亂後,不朽之宮半隱入空,成為不可接觸之地,作為天海之城真正的力量核心,它代表的權力比人王頭上的王冠更強大和真實,夏宮在它留下的基礎之上重生,根基不足,壁壘薄弱,日星照不出不朽之宮的影子,但那龐然巨影幾乎籠罩在每一人心上。
正如它已經離開的主人。
流雲飛掠,金紅色的旗幟在風中獵獵舞動,空降台的邊界幾乎與天際相接,白石大道旁,重甲石像整裝肅立,血紅矛尖直指晴空,麵容英俊的管家雙手攏在身前,金眸遠眺,旗杆細長的影子落在他的身後,一排身形挺拔的黑衣騎士靜默等候。
浮在石台上的晷針鋒利尖端所指前方,雲海之上,一排銀星閃現,隨著它們的急速接近,流暢的寬翼鳥外形逐漸明朗,哨鳴嗡音穿透風壁,不久之後,空騎兵的身形也清晰可見,騎隊的雁形陣在接近平台時合為一條筆直豎線,精準穿越為他們打開的防護立場,然後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再度散開,逐一落地,姿態輕盈而優雅,彷如秋葉。
大概也隻有這種動作能表現出這些年輕騎兵的一點“貴族氣質”了。
大管家走上前去,公爵在空騎兵的簇擁中走下了飛行器,他再度取下麵具,它如輕煙在他手中消逝,年輕人們閃閃發亮的眼神幾乎離不開他,大管家接過厚重披風,折在臂彎上,微微躬身,“很高興您平安歸來。”
“無驚無險,”公爵說,“乏味之旅。”
他看向身邊麵露期待的年輕人們,包括曾經在管家身後標槍般挺立的那些,他們也同樣年輕,嚴肅的麵孔擋不住跳躍在血管中的熱情。
“一段時間內,我不必再出門。”他說,在失望的歎息中,他又微笑道,“不過,你們的社交季節可以從現在開始了。”
一陣熱烈歡呼,得到許可後,兩撥年輕人聚到了一起,空降台上,整塊整塊的石板沉降下去,從漆黑的洞穴裡升起了一架又一架的銀色巨鳥,等候在此的那批騎士迫不及待地爬上了自己的坐騎,他們的前輩——得到允許與公爵同行的那些站在支架下,或者跟著登上飛翼,檢視著他們的操作,這種得意洋洋的裝模作樣很快就遭遇了玩鬨般的反抗——雖然在競爭中失敗了,但也不意味著他們之間真有多大差彆,進行團體對抗練習的時候勝負同樣是五五之分,不過他們拿飛鳥和天氣作為對手訓練得夠多了,他們也聽說了太多其他浮空城的時髦娛樂,很想早點脫離大人們的監護,去結識一些新朋友。
友好,熱情,像純潔的小嬰兒一樣,去見識一下他們怎麼把自己變成了廢物。
隻有管家和三兩名侍從伴隨公爵回到新堡,他們同樣地安靜恭謹,除了公爵的意願和安危,沒有任何事物能令之動容。在他們的陪伴下,公爵的回程十分平靜。
不過平靜也隻維持到他休息更衣,再度出現在主廳為止。
他在寬大座椅上坐下,管家捧著托盤退到後方。
他的臣屬立即抓緊時間表達了意見。
“尊貴之軀,不涉險地。”黑暗精靈堅定道,“您對我們所有人都是無可取代,這樣令人憂心的舉動絕對不能有下一次了。”
“時移世易,主宮早已被叛賊竊據,陰謀和鮮血澆滅了往昔榮光,隻餘營營苟且,”綠眼女妖低聲道,“最可留念之物都在這裡,您還想去那個傷心之地確認什麼呢?”
公爵用一隻手支住臉頰。臣子們齊齊看著他。
“死物確實不值得留念,”他說,“不過,我的故人們不是仍然活著麼?”
一陣安靜。
這句話十分沉重,今日能夠站在這裡的沒有幾人有資格談論背後的殘酷事實,隻有那位長久伴隨著他的女妖想要嘗試勸慰:“那些無恥之徒的貪婪永無止境,靈魂早已蛀空,除了暴虐享樂再找不到生存意義,他們隻渴求更多祭品,為此無所不用其極。然而揮霍生命必然要受命運反噬,未到兩百年,滅亡之象已顯,您隻要等待就足夠了。”
“他們可不會滅亡,越是無情無義,越是壽數長久,這是人間常理。當然,他們對自己的命運也有自知之明。”公爵笑道,“隻是抵抗方法略顯愚蠢。”
從人王屍骨上發現那封顛覆一切的遺書開始,那些誌得意滿的成功者就不得不麵對陰謀的後遺症。亞斯塔羅斯是一位英明君主,不過他的英明很少與仁慈、寬厚和憐憫等詞語聯係在一起,不是會為了大局而忍辱負重的聖徒,更不可能是大權在握,卻情願犧牲自己去完成使命的蠢貨。
他生來就不是乾這些的。
他那封懇切的遺書想要告訴他們的,也不僅僅是他還活著這件事。
“他們又想做什麼?”一名身著戎裝的貴族問。
公爵的表情顯得漫不經心,“將王位‘還’給我啊。”
“什麼?!”
一直跪坐在地的黑暗精靈迅速站起,臣子們發出一陣驚聲,驚訝和憤怒點亮了他們的金眸,還有困惑的低語傳遞,“他們怎麼敢?”“絕無好意!”“他們覺得攝政王庭太過寧靜嗎?”
……諸多嘈雜之中,公爵下首的綠眼女妖頸後翎羽緩緩升起。
“誰?”她問,“是誰要將您推向那個被汙染的位置?是那些早該入土的肮臟家族,還是那兩個不知感恩的叛徒?!”
“這無關緊要。”公爵懶洋洋地說,“沒有人是認真的。”
又一陣短暫的靜默,貴族們很快就明白了事實,從一道接一道的召見令開始,空海之城如今的主人及其背後的家族就在試探,直到公爵終於決定前往王都,再度踏入攝政王庭——縱然公爵替亞斯塔羅斯陛下承認了新人王的地位,然而失去了兩位主控者的空海之城再也無法回複往日榮光,隻剩下一座華美精麗卻喪失靈魂的都城。喪失對臣屬城市的控製,象征權力正統的不朽之宮也對幾乎所人族封閉,任何想要重新啟動她的人都會受到烈火之矛的洗禮,沒有一名人族能在那種強度的攻擊之中生存,元老議會更在這之後解除了所有主城和空海之城的綁定,驟然失序的磁場不僅使許多中小城市失去天空的庇護和對資源地的權利,隨之而來的還有突然爆發的各種自然災害,不止一處地域被風暴、洪水和岩漿完全吞沒,黑颶風追逐著浮空城的腳步,在大地上犁出一條條溝壑,兩百年後還暴露著慘白的岩石傷口。那場災難不僅讓人族損失了一部分人口,也動搖了新王和元老議會本就不甚牢靠的權威,若非彼時公爵幾乎完全陷入休眠,第二次叛亂極有可能以他的名義成功。
以至於時至今日,人王仍被貴族私下叫做“新王”,他所居之夏宮也被稱為“攝政王庭”。
但至高無上的權力,即使並不完全,也足夠將曾經虛弱的餓獸喂養肥壯,兩百年的光陰也幾乎讓他們遺忘了公爵的地位從何得來,從隨行儀仗被攔在海上開始,到接見廳中的等待,小伯爵的冒犯,虛情假意的邀約,步步緊逼,肆意挑釁,諸般惡行之下的目的卻是如此荒謬——
怒火再度席卷而來。
“這更不可原諒!”黑暗精靈低聲吼叫。
“這是極大的侮辱!”
“他們怎麼敢?”
“如此肆無忌憚,如此不知廉恥!”
綠眼女妖的頸羽已經完全展開,就像在她身後升起了一個光環,豔麗的熒光幾乎要從羽毛的末端滲落,群情激奮時,她反而沉默不語。
“我們各取所需,都得到了自己期望的結果。”公爵說,“他們既不會被拋棄,也不會被追究,可以心安理得,從容不迫地為新世界準備刀叉餐具,而我——”
他漠然道:“對他們的不知悔改,也極為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