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看著她,表情近於崩潰,他想向她走去,深水卻已淹沒肩頸,不可阻擋之力將他向下拉墜,他掙紮怒吼,濃稠液體卻幾乎隔絕了所有超凡知覺,漫長而短暫的失墜之後,他們再度陷入沙流之中,睜眼之時,新生之宮已在高空,被層層萼片環繞。
“空海之城即將屬於你們。”公爵說,“我也應當適時離開了。”
他看著淚流滿麵的人王,說,“最後,我送你一件禮物。”
新王快要麻木的麵孔上再度出現了震驚的表情。
不知何時,一位大貴族的頭顱被公爵抓在手中,那是人王的父親。無論這位曾經尊貴的閣下如何目眥欲裂,拚死掙紮,仍然無法抵抗公爵賜予他的命運。
在他被按入地下時,地麵上的金屬法陣終於開始運轉,屬於人王的新宮以沙原為基重鑄,不朽之宮則愈加高升,投在地麵的陰影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但無論何時,人們隻要抬頭,仍能在雲霧之中見到它的龐然幻影。
那時候有許多人想要留下他,新王幾乎竭儘全力,以至於冠冕在這個過程中也承認了他的力量和決心,因此承認了他的人王權柄,然而公爵的浮空之城彼時突然駕臨,在眾多貴族麵前,這座時常被忽略的小城市終於解除了蟄伏的姿態,在它如巨獸蘇醒般展開肢體時,天空之上,環抱不朽之宮形如萼片的殼體也逐一墜落,與這座詭麗之城結為一體,這座曾經凡庸低調的公爵領地迎回了它被寄存在此的另一半,和它唯一的主人。
公爵就此離去,開始長久的隱居。
但兩百年還是太短暫,遠不足以讓仇恨褪色。
雲層返照的輝光給白色為主體的星巢之城抹上一層浮麗色彩,大大小小的浮空平台如同水蓮,一節節的環形通道將它們與被流線型殼片拱衛的城市聯係起來,在主城基座附近飄蕩,基座之下,難以勝數的管道垂入雲端,每隔一段時間,城市就通過這些通道與下方世界進行物質交換。在與其他儘力保留了自然風貌的浮空城相比,這座算不上龐大的城市摒棄了對大地的紀念,仿若水中妖花的形貌雖有星星點點的植被點綴,也不過是精心計算之後的餘量。
夕照落在薄殼巨大而光潔的內壁上,城市被折光籠罩,光明依舊,樹籬繁茂的葉片泛著柔潤光澤,一塵不染的光滑石階上,公爵緩步慢行。在他頭頂,天空已經冷卻,漸漸變得清澈。
夜在降臨。
在這個世界,清晰的夜空實在算不上美妙景色,很少有清醒的人願意直麵頭頂星空,癲狂的星辰向所有生靈昭示著終極的命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那些短命的族群來說,沒有穩定的參照物,依軌道巡遊的城市群落就是它們的曆法,元老院愚蠢的變革讓一些低智族群在恐慌之中自我毀滅,不過這等微末小事無人在意。相比頭頂日複一日迫近的巨大恐怖,短壽未必不是一種幸事,反正不是所有種族都能平安渡界,連高等人族都在排除異己,紛爭不休。
“碧如。”公爵說。
“殿下。”跟隨在後的女妖低聲回應。
“你似乎仍有不滿。”公爵說。
“沒有一絲一毫是對於您的。”女妖說。
“他們並不值得你如此激動。”公爵說。
女妖的翎羽依舊豔麗奪目,說明憤怒仍在她的血液中燃燒,她已經處理了一批毒素,但新的每一刻都在積累,隻要一根羽毛,它浸泡過的液體就足以毒死數以萬計的生靈。“我不能原諒,”她咬著牙說,“永遠不能容忍他們對您的的侮辱。”
“看愚者自取滅亡是一種樂趣,我願意將這種樂趣留給孩子們。”公爵說,“所以我召你同來,在你將衝動化為行動之前。”
他們踏上一片柔軟的草坪,鈍圓的草尖隨微風搖曳,細碎的小花點綴其間,灌木組成裝飾性的圖案,卵石小路蜿蜒交叉,儘頭是一座稱得上美麗的建築物。它是半透明的,被一片挺拔的林木包圍,顏色像最乾淨的湖水,水晶般的表麵折射出多種光線,卻不顯得棱角尖銳,連指向天空的塔尖也如同綺麗裝飾,這讓這座建築看起來有些脆弱,就像一座花房。
事實上,這是星巢之城最堅固,防備最嚴密,也最重要的場所。它不在重重院牆的包圍之中,反而臨近城市邊緣,表麵也不見崗哨衛隊,看起來隻是一處精心打理卻人跡罕至的休憩之地,這般景象並非針對敵人的障眼法,選址之初,這裡就變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整座城市都是它的護衛者,這樣的形象隻是出於……一種心理的需要。
柔和的光線充滿建築內部的每一個角落,地麵和牆壁的色調讓它們顯得材質柔軟,實際上它們也確實是有彈性的,角落點綴著一些很可愛的微光植物,目之所及,這裡沒有一樣尖銳冰冷的東西,除了公爵和女妖,也沒有其他人。
經過一道又一道走廊,女妖看著他們路過的一個個房間,她沒有改變自己的心意,但她的眼神正在變得柔軟。
她伸手輕觸著牆壁,就像觸摸著寶物。
然後她停了下來。
這裡隻剩下她一人。
公爵穿過屏障,像穿過空氣,他踏進一片水麵,波紋向四麵蕩開,清澈的溫水浸過他的腿,他的腰,一些細小脆嫩的藤蔓從水下伸來,勾住他的手指,親密而依戀地將他向下拉去。
公爵沉入水中。
神經導線已經連接,螢火一樣的微小意識朝他聚攏過來,無數肉眼難辨的細絲與發根相接,記憶——觸覺,聲音,色彩和氣味,化為跳躍的微小電流向蜂室傳遞,羊水中的孩子翻了個身,飄蕩的胎發下,他們的眼皮輕輕顫動。
不可見亦不可覺的觸絲如滂沱大雨,洋洋灑灑籠罩了整座城市。宏大幻境在思維的網絡中展開。
在蜂巢中,幼體依賴著來自親體的給養,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按部就班地成長,來自整座城市的能量供奉使他們能夠一出世就擁有成年的軀殼和力量,但那些空白的靈魂,需要以鐫刻的方式使之獲得生存的能力。
但在化身百千進入血腥殘酷夢境之時,另一種記憶也在複生,理性的約束因為主體意誌的分散而變得薄弱,使那些冰封的情感結晶的光芒透過黑障投影到意識表麵。公爵很少主動回憶,他的心還未衰老到如此地步,但當它們無法避免時,他也隻是看著它們,像看著一條永不回頭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