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 血脈(1 / 2)

最初的記憶來自一雙手, 將他從母腹之中剖出。樂文小說|

“他是最後一個。”一個少年的聲音說, “術法隻剩最後一步, 我們來到了節點上。”

“為了這場滅族血祭,背後之人至少準備數十年, 如今這個統治家族人口超過一萬, 附屬種族數十萬的族群所有力量都聚於此子之身, 他的天賦與生命之力將成長至難以想象, 他也將是複仇之子。”人王問,“你為王時, 將如何裁決此事?”

“何須裁決?我應當是喜愛仇恨和死亡的。”少年說。

“這是我賦予你的職責。”人王說。

“那麼,我就帶走他。”少年說, “既然某個貴族家族如此熱切地期望通過分食嬰兒的血肉來消除詛咒, 我會讓他們看到這個嬰兒,然後庇護他,讓他不受任何傷害地生存至成年, 在那之後,一切交給自由意誌的選擇。”

他睜開眼睛, 在一片模糊光亮中, 亞斯塔羅斯伸指點上他的額頭。

多年之後的仇敵之城,他在滿室血腥中抱起地上啼哭的嬰兒。哭聲停止了,小小的柔嫩的拳頭展開,抓住了他的衣襟,一雙洗得濕漉漉的眼睛望向他,卻被他的掌心擋住。

纖軟的睫毛掃過他冰冷的皮膚, 有人低聲說:“這是他們最後的純血血脈,閣下,請交給我吧。”

他說,“我要一個能收養他的家族。。”

“但是——”

“這也是陛下的旨意。”他說,“留下他。”

“……是,閣下。”

“我雖然從未下過那樣的旨意,隻說過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亞斯塔羅斯說,“這就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留在您身邊。”他的聲音輕得像幽靈,那是他空洞靈魂的回音,不是因果了斷的空虛,而是在此之前,他的陛下已經從他身上拿走了庇護他的代價。

人王高居王座,他看著他,然後笑了起來。

長久的等待之後,亞斯塔羅斯說:“既然你已經知道所有應當知道的,那麼,自今日起,你就是大公爵。”

很久很久以後,記憶最灰暗的那一日。

“他死了。”亞斯塔羅斯在他耳邊說。

公爵緩緩睜開眼睛,金色雙眸之中一片空茫。

許久之後,公爵才低聲說:“……我們失敗了。”

“我很抱歉,陛下。”他說,聲音又遠又輕,“這意外難以預料。”

“並不意外。”亞斯塔羅斯說,“對感性生物,尤其是對人類來說,他們生命最有價值的部分,都凝聚在愛恨兩端。”

他輕彈手指,切斷兩人之間的管道,金色的通道從兩人之間垂下去,化為星沫消散,公爵從王座上起身,因為骨血連接的中斷,他跟隨人王時趔趄了一下,亞斯塔羅斯用一隻手扶住了他。

殿堂空曠,黑曜石的地麵清晰地映出兩人倒影,人王的影子強大而明亮,公爵卻蒼白到幾乎透明,他用手掩住半張麵孔。

“您預知了今日結果。”他艱難地說。

“我既然以靈魂為食,要如何才能視而不見,那樣專注熾烈的愛情?”亞斯塔羅說,“在你回應他之後,靈魂的契約便開始成形,新血脈的誕生更是加深了這種關聯,在感應到你遭遇的莫大危機之後,他不過作出了最忠實的反應。”

“對您的忠誠不在首位,就應當視為背叛。”公爵說,“我選擇了錯誤的對象,我犯下了同樣的……”

亞斯塔羅斯說:“你選擇了最正確的。”

公爵沒有說話。

凜冽的風從高台外吹來,將金甲傀儡的胸腔吹得嗡嗡共鳴,風揚起了他們的黑發,亞斯塔羅斯看向遠方的黑色天空,“我已經獲得火種,今日之後,我將降臨到另一個世界。從胚胎開始,從一個人開始,我將獲得權柄,我將征服土地,我將張開濾網,迎接所有渡界之人。”

他對公爵笑道,“我將為王,直至化為塵土。”

公爵看著他,失靈的知覺緩慢回歸,痛苦灼燒著他重新成型的靈魂,在緩慢的,越來越深刻的痛楚中,他閉上了眼睛。

“我……將為您竭儘所能。”

“你隻要活下去就夠了。”亞斯塔羅斯柔聲說,“不要忘記,你是生之希望所在。”

他後來去了戰場,沒有找到任何東西。所有血肉都湮滅在狂暴的力量風暴之中,是聖王龍從晶化的大地上導出了戰鬥的記錄,讓他看見了過程。

他感謝了聖王龍的幫助,然後說:“我有一個請求……”

聖王龍接受了這份請求,“如果這就是你的決定,那也並無不可。”

恍然之間,他想起一段相似的對話,那是一個彌漫著馥鬱花香的夏夜,在重重輕紗幔帳背後,交談的人都知道他在旁側。

“我的愛如無儘之火,除您之外再無餘地。”有人溫柔地說。

“這不是一個合適的理由。”亞斯塔羅斯說。

“然而真實。”那個聲音輕笑著說,“我並不奢求您理解這般自私的渴望,我隻希望完成這唯一的願望,我請求您替我實現。”

公爵停下腳步,側頭看向身後。

熒光果實照亮處處垂吊的寶石流蘇,絲幔輕得像霧氣,在夜風中緩緩飄蕩,曖昧的影子投到他的腳邊,他看到他的陛下靠在一張軟榻上,便服的衣領敞開,露出強健的胸膛,一雙纖長柔軟的手輕輕搭在他肩上,絲絹般的黑發垂到他胸前,人王抬起眼睛,看著眼前的美貌麵孔。

作為一名女性,女爵的美麗堪為典範,禮服將她修長的脖頸和線條優美的肩膀袒露在亞斯塔羅斯的目光下,她一條修長的大腿跪到他腿間,紅唇鮮豔,與他呼吸可聞,長長的眼睫幾乎觸到他的眉梢。這本來是一個引誘的姿勢,芬芳的晚風,朦朧迷幻的燈光,充滿魅力的男性和女性,這應當是一幅充滿性的張力的畫麵,如果其中一位主角不是亞斯塔羅斯,而另一位不是有那樣的一雙眼睛——

那樣一雙燃燒著的眼睛。

燃燒的不是愛欲,而是生命。

“我應當拒絕你,”亞斯塔羅斯說,“然而這是你真實的願望,你將它放在你的職責和生命之前,我不能拒絕這份祭禮。”

她露出一個微笑,然後貼近他,親吻了他的側臉。

“我接受你的軀體和靈魂。”亞斯塔羅斯的手指撫上她的麵頰,“你將留在你期望的那一刻,與我共存。”

拉傑爾家族的長女被人王陛下“接受”了,此事在貴族中引起一陣波瀾,前王離去後,亞斯塔羅斯陛下再無人約束,他的統治猶如枷鎖,一日嚴苛過一日,縱然以殘酷手段維持的秩序使得許多家族得以保全壯大,但也有許多貴族更熱愛物競天擇的良性競爭,隻是他們的訴求從來不受亞斯塔羅斯的重視,他的恣意妄為超過此前所有的王,沒有什麼家族和人能動搖他的意誌。公爵似乎是個例外,然而公爵本身就是人王最忠誠的追隨者,所以,當人王與尤利婭·拉傑爾攜手現於人前時,貴族幾乎都以為他們要有一位王後了。

然後,在所有人麵前,亞斯塔羅斯“轉化”了這位年輕而強大的女性。

她成了不朽之宮的一部分,“與他共存”。

那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儀式,並且是出於尤利婭的要求,有人說這是她對家族的報複,她擁有那樣的力量和那樣的功績,卻被他們否定了繼承的資格,可能還要加上一些對陛下的不應有的迷戀,使她對他們為她準備的聯姻對象很不滿意,好像她隻是一個以極端方式擺脫家族依附的悲劇。另外她雖然獲得了一點榮譽,卻沒有給其他人帶來多少利益,她的家族至少將她培養得如此有價值了,她至少得留下點兒什麼吧?

貴族們認為這也許是因為這個家族對年輕人的教育出了問題,雖然拉傑爾公爵一直在努力為自己的家族爭取補償,他另一個賦予厚望的兒子卻似乎認為追尋“陰謀”更重要,因為他絕不相信他的姐姐會因為報複或者愛情這樣愚蠢的理由付出靈魂,這隻是亞斯塔羅斯削弱他們家族的一個理由,作為戰將,尤利婭遠不如阿加雷斯這樣沒有根基的戴罪之人容易控製。

哈德南·帕·拉傑爾在公爵教導過的年輕人中十分突出,他有一種世界理應是他所想象的那種模樣的自信,並且極具感染力,他是一個理想人選。他能夠成為人王,並不是因為他用叛逆者的鮮血證明了拉傑爾家族的忠誠,但凡他們有一點忠誠,拉傑爾公爵就不會被填入新宮,靈魂日夜煎熬。

他隻是適合在亞斯塔羅斯陛下不在的時候待在那個位置上。

曾經有一個更適合的人選,但他背叛了公爵。

亞斯塔羅斯認為阿加雷斯作出了合理而且合適的選擇,隻有公爵認為自己受到了他的背叛。在長久的生命中,他從未因任何決定後悔,直到遭遇唯一的例外。

在那個朦朧的春夜,他將自己手采的一支鮮花彆到一名年輕人的禮服衣襟上,然後微笑著看他。

“我希望我的長子有最好的血脈,最好是……因愛而生。”他說,“你願意嗎?”

這就是痛苦之源。

公爵從未想過有一日能感受那個孩子的存在,在他請求聖王龍將它送往另一個世界時,它連基本的生命形態都不具備,而在此之前,他已經在那個世界布置下了其他血脈,它們是從他軀體上分出的血肉,不帶絲毫非凡之力,唯一的特殊之處,是在合適的時候,它們會侵入彼方原種生命的軀體,借此孕育出不受任何排斥的新個體。它們——他們會像原種生命一樣生老病死,唯有記憶代代傳承,隱藏在他們的靈魂深處,等待某個特定的時刻來臨。

那個孩子幾乎不可能出生卻出生了,並且正在蘇醒。

蘇醒之後,如果他能找到那些散落各處的血脈碎片,吞噬他們,他獲得的力量也許足夠他找到那座被主人廢棄的浮空之城,即使隻剩下廢墟骨架,但在那裡,必定有他另一個血親的傳承。

公爵再度想起了那張麵孔,想起了那雙總是凝視著他的眼睛,想起他們靈魂最為接近的那些時刻。

縱然一切都已成過往,生死不能逆轉,光陰再難挽回,隻要還有活著的人,記憶就會延續。大封印的動搖,龍主力量爆發導致的連續反應讓他得以和唯一的正式血脈建立連接,但自龍宮歸來後,公爵沒有告知任何人,也從不打算開啟第三次靈視,借那個孩子的眼睛進一步窺視。他既然已經蘇醒,就一定能活到兩個世界聯通的那個時候,雖然他和公爵永遠不會相見——通道幾乎是完全單向的,不過到了那個時候,公爵也許能通過彆的方式真正地看見他,看見他和另一個人聯手締造的成果成長之後的模樣。

那個時候,作為不願負起責任的父親,他會送他一份禮物。

讓他不會在那個世界感到孤獨的禮物。

—————我是愛的分隔線—————————————————

塔克拉猛然打了個噴嚏。

“昨晚沒睡好?”維爾絲隨口問,給他遞過去一張草紙。

塔克拉隨手擦了擦桌麵,然後把它團起來,彈進紙簍。造紙廠又改進了技術,把早期實驗性的一堆劣紙送來了軍營,這堆一擦就破,厚薄不勻的廢紙大多數送去了廁所,讓沒見過市麵的新兵習慣保持良好的個人衛生——既然一擦就破,那他們就不得不認真仔細地學習如何洗手了。作為應當作出表率的高層人物,塔克拉和維爾絲也分到了一批,公務之餘,他們會把它們一張張和著膠泥搓成結實的圓球,作為膠水粘成的木槍的子彈,是軍訓中表現優秀的學生的獎品之一。

把最後一個紙彈塞進匣子,維爾絲拿出一份報告。

塔克拉很有興趣地瀏覽完了這份報告。

“真有意思。”他說。

“讓你過去呢?”維爾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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