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於是從懷裡拿出了一個本子,把它攤開到桌麵,又從皮袋裡拿出一支用繩纏著的鉛筆。
“他們很有可能把爐子拆掉,但是我們已經知道了它的形狀,我們能夠把它縮小,這樣雖然不夠像他們那樣一次能得到很多成品,但我們本就不需要那麼多,我們需要的是得到這種技藝……”
莫爾將油餅和甜酒端了出來,然後在戈爾茲腳邊的草墊上坐下,柔順地依靠著他的膝蓋。這個姿態是她來到他身邊之後學會的,因為他說這樣才能顯示她作為女人的本分。
兩名狐族認真專注地討論著高深複雜的知識,他們在這座城市舉足輕重,比城主更不可替代,因為許多來自人類的奇巧之物就是被他們看破了其中技藝,他們派到新坎拉爾城中的探子才能找到真正的目標——斥候在這裡已經不太管用了。人類和狼人在坎拉爾搞出了太多新奇玩意,他們的工具,他們的鐵器,他們建造房屋和開墾土地的速度簡直像在夢中那樣,坎拉爾曾經是一個部落的痕跡完全消失了,還有幾個部落也差不多像坎拉爾一樣消失了。戰爭失敗後,拉塞爾達派了一些隊伍來這裡防備人類的動向,坎拉爾土地上發生的事讓他們看得目瞪口呆。
即使過去了三年,人類在那兩場戰爭中的手段餘威猶存,然而他們也已經很久沒有傳出什麼驚人的消息了。這可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探子們一越過坎拉爾的領地就會像石頭沉入泥沼一般不見蹤影,這確實令人心生恐懼,但那些人類在坎拉爾的作為又讓人懷疑起這種恐懼。除了建造城市和耕作土地,他們沒有更多的作為。
阿茲城像坎拉爾的影子一樣建立起來,沒有人類工匠的加入和教導,奴隸們乾得又慢又不好,住在阿茲城中的獸人們一直注視著坎拉爾城,他們敵視著,也嫉妒著那些舍棄了自由和尊嚴向人類低頭的部落們,自由和自尊是無價之寶,但他們確實賣了一個好價錢。阿茲城唯一能夠自誇勝過坎拉爾的就是人數和戰士的數量,這兩年越來越多的部落勇士來到了這裡,他們看著坎拉爾城,像是看著寶藏,又像看著猛獸。
莫爾換了個姿勢,她手腕上清水般清澈明亮的珠子碰撞在一起,滑溜溜又沉甸甸,是他們從坎拉爾買來給她的禮物。她還有一些彆的這樣的禮物,以戈爾茲叔侄擁有的財富計算,它們既美麗又便宜,人類總是造出這樣的東西。坎拉爾城中心有一個財富之源,人類將他們製造出的種種妙物都運到那座廣場中出售,卻又嚴格規定部落人隻能用自己的勞動來換取他們需要的任何東西,隻有極少數得到許可的商隊能用普通的錢財和他們交易,他們就是用這種辦法將很多人送去了坎拉爾後方的人類領地。
那些人類需要人口。
莫爾用尖牙叼起了自己頸間的珠鏈,眯起了綠色的眼睛。
她想起了那頭可愛的,可恨的白狼。想起他已經被馴化,對一名人類的天賦者忠誠,為他付出種種。
如果不是他,她不會落到今日地步,雖然最大的錯誤是她自己造成的,那讓她痛苦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幾乎超過了她過去生命的所有快樂。
兩名狐族還在探討他們得到的人類技藝,雖然他們幾乎從不自己動手,幾乎十次才能成功一次,學到的幾乎隻有皮毛,但這一點兒都不礙著他們得意洋洋,因為不止他們自己,那些有身份的人物一樣認為他們是希望所在。他們也不介意她在一旁聽,她已經無家可歸,女人不是不聰明,可是她們的聰明隻能用在那些小地方上,這些東西她怎麼可能學得會呢?
阿茲城和坎拉爾城中的人學到了不少東西,其中一樣就是迅速。
他們隻用兩天作出決定,當天晚上就有數百人離開阿茲城,茫茫黑夜中,他們悄無聲息地來到兩座城市間的河穀地,在一座緩坡下潛伏起來。
黑暗無窮無儘,隻有那座城市還有星點光芒閃耀。
在這兩天裡坎拉爾城也發生了不少事情,但並沒有改變一些人最想改變的結果,可以說,反而讓他們不想見到的提前來到了。
一大早就人喊馬嘶,一駕駕大車在道路上排成一眼差點看不到頭的長列,每一個集中點都站滿了隊伍,援建隊的成員們把工具都清點好拿了過來,木箱壘得高過人頭,能拆的機器都拆了,還有一些鑄件和比較精密的儀器被打包放上了大車,先眾人一步出了城。他們用對待平日工作的精神來做這些事,看似忙亂,實則有條不紊。
許多獸人從自己的住處走了出來,他們站在門邊,坐在房頂上,或者隻是從窗子裡探出頭來,看著人類和狼人把物資一樣一樣地搬上車,墊上草席,捆上麻繩,他們好像第一次發現原來這裡竟有如此之多的“異族之人”,“異族之物”,可是那些麵孔又有那麼多他們熟悉的。獸人們顯得既憤怒又傷心,既恐懼又期待,隻有孩子們還不太明白。他們大多是普普通通的獸人,有生以來從未體會過如此複雜的感情,他們甚至不知道該將這些感情指向誰,他們感覺自己被拋棄了,又期望著自由——彆人要給他們的自由。
“這世上可沒有那麼多送到你麵前的東西。”伯斯說,“媽的,我真不敢相信僅僅三年時間,就讓我們把他們寵壞了。”
納紋族長苦笑了起來。伯斯的話是一點不客氣,可是他不能說沒有責任,他有很大的責任。
伯斯的辦公室已經變得空空蕩蕩,靠牆的書架上放的文書,儀器,工具和土壤,種子,植物等等的樣本,連一座彆人送他的陶土燒的小塑像都打包了,牆上有地圖取走的印痕,但是桌椅還好端端在原地,木櫃上的瓷水罐倒映著窗邊栽種的一株辣椒,植株已經有些萎焉,隻有紅色的果實鮮亮無比。
納紋族長環顧著這一切,神色複雜。
“你可以和我們一塊走。”伯斯看著他說。
“我不走。”納紋族長說。
“我接到一條消息,”伯斯說,“你知道我們走後會發生什麼?”
“他們肯定會過來的。”納紋族長說,“這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也可能是最後的機會。”
“那你——”
“我等著你們回來。”納紋族長低聲說,然後轉身走了。
路撒看著他的背影,對伯斯說:“他現在倒是乾脆了。”
“部隊已經到了,你的兄弟提拉也在。”伯斯說。
“他可不是我的兄弟。”路撒說。
“就算是兄弟,也沒你倆那麼像的心眼。”伯斯說,“你還在給她送消息?”
“要有始有終。”路撒說。
“你不能保證沒有意外。”伯斯說,他還記得那個豹貓姑娘,她剛被送到他身邊來學習的時候看起來真不錯,她本來可以和莉亞一樣,即使她曾經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她仍然有機會可以回頭,他不明白這種女性的執拗。
“隻要她還在那邊,不管她折騰出什麼都是在給我們增加勝算。”路撒說,“我們不是有兩個連隊嗎?我們的問題隻在於怎麼順理成章,還有怎麼向術師解釋。”
伯斯終於皺起了眉,連路撒在說完之後也陷入了沉默。他們在這兒有不少事情都乾得挺高興的,可是想起術師和術師的那個寬敞明亮的書房,他們就感到氣短心虛,雖然說真的,至少在現在,要是能重來一次,他們肯定還是會這麼做。
他們為什麼不能那麼乾呢?他們的敵人散播謠言,偷盜技術,煽動仇恨,而他們援助的部落一邊拿著好處,一邊在私底下跟他們的敵人抱怨他們是如何不講情麵又苛刻,那些好吃懶做的家夥還妄想如果奪去彆人辛苦勞動得到的成果,能夠讓他們獲得多大的功績和多麼安逸的生活,最好讓他們舒舒服服地躺著,連肉都有人專門送到嘴裡——隻有那樣才叫過日子哪。
沒有人想讓這種家夥成為自己的同胞。但是軟弱的,因為一點挫折就改變想法的人是很多的,他們經過兩年的精挑細選,已經讓一半的部落人都改變了過去的生活方式,還有剩下的一半,如果他們還是像梳開打結毛發一樣地溫柔,那花費的時間就太多了,而且這些人值得他們這麼做嗎?
這個問題伯斯自己有答案,他的同伴們也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