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1 罪無可赦(2 / 2)

“雖然這在彆地確實是稀罕事,但是孩子,你在路上就沒有受過這些外邦人的照顧嗎?”

少年低低哼了一聲。

“這世上可以有一個兩個的善人,可沒有一大——群的善人。”他說,“善人不可能在這個世道活下去的。善行善舉傳得越遠,背後越有陰謀。”

“如果新瑪希城是一個能讓好人活下去的城市呢?”

“它怎麼可能是?”少年說,“人人都說那是惡魔的巢穴。”

“如果它是惡魔的巢穴,它就不會成為貴族的敵人。如果你相信那是惡魔的巢穴,孩子,你也不會陪著我來到這裡。”老人說,“何況你的朱爾叔叔就是從這座城市出發的。”

“那是因為我已無處可去。奧鬆才是伊爾叔叔的的出身地,就算他——”少年又突兀地中斷了話語。

過了一會,他說:“如果這座城市真是這樣地富有,你們說它的財富像泉水,不用像河水一樣流動就能湧出,為何還需要伊爾叔叔這樣的人為它奔忙?如果這座城市是像他說的這樣強大,為什麼現在他隻剩下這點兒待在這個袋子裡,隻有我們把他撿了起來,然後把他送回來?”

搖晃聲,喀拉喀拉的碰撞聲。

老人也沉默了片刻,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掩飾聲調中的哽咽:“因為如你所言,這是一個不能讓善人活下去的世道。”

兩人不再說話。片刻之後,老人揩了揩鼻子,說:“好啦,凡事勿要多思,多思不利於行。我們還是走快點兒,早些抵達那座神奇的城市,讓我這把老骨頭和你這把小骨頭能好好休息會兒,打起精神來應付以後吧。”

少年說:“好吧好吧……隻要他們不把我們綁起來絞斷脖子,哪怕是做奴隸我都陪著你。”

每當一個新的清晨來臨,城市就像一台正逐步加大功率的機器,越多的部件被它催動,越多的零件為它運轉,成千上萬的人離開宿舍,走出食堂,投入到農田、工場、碼頭、倉庫和安置區中。在這部龐大的已現雛形的機器中,越是接近操作中心的部門越是繁忙,臨時政府所在的三層辦公室一大早便已空空蕩蕩,隻有文印部門所在的區域人進人出,頗為熱鬨。範天瀾空著手經過了他們的門口,然後一手拿著成打的工作簽到條,一手托著一疊今日份的《學習報》,簽到條投入簽到箱,報紙折成長條塞進信箱,就這樣一路向上走去。

他走進辦公室,寬大的辦公桌上已經有了一疊文件,鎮紙下壓著許多工作谘詢條,他推開文件,抓起一把谘詢條,目光一掃而過,然後在某個條子上短暫停留了片刻。

巡衛工作組今日淩晨救助了一名十四歲的少年和一名老年聖職者,兩人來自奧森郡,逃亡的原因之一是當地發生了一些嚴重事件。有二千多人在一場教會集會中死亡,奧森郡三分之二的主教及以下的高級教士,包括新瑪希城的一名貿易商也在其中死去。作為那場集會的親曆者和極少數的幸存者,他們逃亡時將貿易商的部分遺體帶了回來。瑪希城的事務處已經記錄了這三個月在奧森郡發生的農民起義的經過,也意識到一些這場起義遭遇慘重的失敗後教會的一些異動。所以他們提供的這些情報是在預料之外的。

由於他們所涉情況的特殊性,他們沒有被馬上送去入檢廣場,而是暫時被安置在城市邊上的招待所中。那些被帶回來的遺體由專人另行保管。

事務處決定派出調查人。

在招待所的平房裡,塞力斯主教已經用過了早餐,飽足的倦怠卷上了他的四肢,不過還沒有開始爬上他的大腦,與他同行的年輕朋友被叫醒時還一臉的困頓,隻是為了鮮美的食物才強行打起精神,但胡吃海塞之後他就完全興奮起來了。雖然他隻在外麵的院子跑了一會兒就被勸說回來等待谘情人,但這個房間有很大的窗戶,玻璃乾淨得像一團空氣,將後方瑪希城的一角呈現在這名年輕人麵前,不過即使隻是這樣小小的一角,也已經足夠讓少年人目不轉睛。

調查人上門的時間剛剛好。

塞力斯主教將餐盤放到窗台上,為兩位訪客打開房門。

“初次見麵,我們是新瑪希城事務處的調查人,我的名字是艾爾·蔣。”女人在門外說。

“我是貝克·達勒。”另一個男人說。

“兩位給我們帶來了非常重要的情況,所以我們想要了解得更詳細一些,希望您能夠不介意我們的打擾。”女人說。

他們衣著樸素,麵容平和,好像塞力斯才是這裡的主人,主教有些受寵若驚地將他們請進去,少年還在窗邊沒有回頭,主教輕輕咳嗽了一聲,調查人輕聲問:“您感到身體不舒服嗎?”

“不不不我很好……我隻是有點兒,有點兒喉嚨癢。”主教有一些尷尬,他側向身後,壓著聲音呼喚道,“莫裡斯,莫裡斯!”

少年回過頭來,見到兩名生人後,他一下子就從桌上跳了下來,兩步來到主教身邊。他緊緊閉著嘴巴,用眼神打量著來人,尤其是其中那個女人。

對方以平靜而有力量的眼神回視他。

“這是我的小旅伴,他的名字叫泰特·庫克,曾經是一名鐵匠學徒。”塞力斯主教說,“雖然他同樣經曆了那場慘劇,但他隻是一個可憐的被牽連的孩子,隻有我看到了幾乎所有的過程。你們可以向我提出任何問題,我都將給予儘可能詳儘的回答。”

少年從眼神的交鋒中敗下陣來,他小聲說:“你們要說什麼?”

“我們想聽您用自己的語言描述。”蔣說,她又柔和地看向少年,“這位先生也要一直旁聽嗎?”

老主教看向有點茫然的少年,然後他說:“他是個很堅強的孩子。”他將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看著他,“莫裡斯,我要同他們說那件事了。”

“你不是已經告訴他們了嗎?”

“不一樣。”主教說,“這一次,我要把它完整地回憶起來。”

少年睜大了眼睛,主教輕輕推著他的肩膀,所有人都在桌邊坐了下來。男性的調查人提起水壺,給所有人麵前的杯子都注滿了清水。

女調查人說:“關於這次講述,首先請讓我們感謝您選擇新瑪希城作為目的地,我們的臨時政府重視您告知我們的一切消息,其次,我們尤其感謝您將伊爾先生的遺體和遺言帶回我們麵前,這對他的朋友和夥伴們是很大的安慰。在情況允許的前提下,我們希望您能給我們提供一切的消息。如果我們隨後的提問造成了您精神和身體上的負擔,請不要顧慮直接表達,我們會立即停止。”

塞力斯神父說:“如果要說年齡給我增加了什麼財富,大概就是一顆被世故厚繭包裹的心。我會告知你們我所見的一切,因為哪怕我的心已經被世事磨礪得粗糙不堪,卻仍被這不忍聞不能睹之事割得遍體鱗傷。我也沒有其他可去之處,這世間苦海無邊,人性步步沉淪,也許隻有你們特彆的族群能夠逆流而上,不再重演這些悲劇。而我的故事,就從一場絕罰開始吧。”

——作為一名白衣主教,塞力斯神父受到大絕罰,變成“不可接觸之人”的原因是他支持了奧森郡的農民□□,而他的弟子越級控訴他對這場逆亂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責任。

在起義失敗前,塞力斯主教便已對自己的結局有所預料,隻是對那名向上級舉報了他的弟子感到有些可惜,這名弟子確實聰明而且野心勃勃,卻在一個不太恰當的時期選擇了一種不太合適的方式來實現。他永遠都不會有未來了。其他主教比憎恨塞力斯還要憎恨這個使教區利益進一步受損的年輕人,何況在很多時候,破壞等級秩序的罪過在某方麵來說比他乾的那些事兒大得多。畢竟“推動□□”可以解釋為使用了一些“不太合適”的方法來進行“內部競爭”,就像雇凶殺人和酒裡下毒那樣,誰人的身後沒有影子,哪個主教完美的道德之下不藏著幾件你知我知之事呢?雖然塞力斯主教對起義的領頭人說:“去吧,去做你期望的那些事吧。如果你作了決定,那就永遠不要回頭。”可主要的錯誤也不在他教唆出了一名膽敢反抗貴族的狂徒,而是他居然向弟子承認了自己曾給予這場起義力所能及的支持。

事發之後塞力斯主教一力擔下了諸多罪名,沒有為自己作任何辯解。在大絕罰的懲戒下達之前,其他弟子已經全都同他劃清界限,塞力斯對他們感到抱歉,即使劃清了界限,這些年輕人仍然要為不屬於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就像老父親的債務也要兒子分擔那樣。

作為不可接觸者獨居幽園的那段時間裡,塞力斯主教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死後之事,他這個年齡即使很快失去性命,也已經渡過了足夠長久的人生,他沒有太多未來得及實現的願望,就算墮落地獄他也不會感到孤獨。隻是他不能不遺憾夏加爾這場農民起義的失敗,這是一場必然的失敗——從人們以仇恨為動力開始。

但若非有深切刻骨、永誌不忘的仇恨,這些羔羊般的農民也不會違背他們受過的教化,從溫順的極端走向暴烈的極端,塞力斯知道他們大多數人都背負著難以化解的沉重苦難,然而狂熱和混亂並不能帶來好的後果。老主教也嘗試過勸告他們留下回轉的餘地,但他的教徒隻是將這位聖職者恭敬地請到一邊。

“您是完全的好意……但我們隻有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他們用極具侮辱性的語言給要他們“自贖其罪”的貴族回信;他們歡呼著將伯爵從山崖上推下去,就像他將無法繳納賦稅的農人的孩子丟下懸崖,“減輕他的負擔”;他們將鞭子從司法官手中奪走,把那些曾經騎在他們頭上的人抽打得在地上亂滾;他們剝下貴婦的華服,給她套上布衣,將扁擔架上她細嫩的肩膀,讓她用糞筐挑著自己的孩子離開;他們燒掉了地契,將糧食、鹽、糖和酒從貴族們的地窖中挖出來,殺掉了貴族的馬,痛飲美酒,割肉分食,暢談敵人的虛偽與虛弱,想象有一日他們的泥足也能踏上國王的寶座。

然而他們隻是一群烏合之眾,而他們麵對的,是被這些殘酷舉動激起了同仇敵愾之心,決心將這□□徹底消滅的貴族聯盟。並且由於他們將許多人口負擔轉移到新瑪希城,他們有更多的糧食和金錢來供養更多的武力,雙方都有意速戰速決,於是他們在山穀中展開了一場大戰。

那是一場極度殘酷的戰爭,戰場上廝殺震天,血肉橫飛,溪水變成了紅色,屍體從山穀的這一頭鋪到另一頭。農民們在這場戰爭中表現出了令對手恐懼的戰鬥力,他們用鐮刀、糞叉、鏟子和木錘,用石頭、土塊和自己的手腳牙齒同國王的士兵、貴族的私兵和雇傭兵們戰鬥,他們悍不畏死,連女人都凶悍得如同野獸,即使貴族一方必定會取得、並且他們確實取得了完全的勝利,這勝利也不能讓他們有多少歡欣。王國的農民從未體現過這樣的力量和組織性,很難不讓人猜測他們背後是否有他人的指引,他們很快便將此歸咎為新瑪希城謀劃的一次報複,原本貴族集成這樣一個鎮壓聯盟也未必沒有試以此試煉之意,但僅僅應付一場農民□□就這般代價巨大,而那座怪物的城市仍在持續穩定地擴張。

深重的陰影籠罩在貴族們的心頭。

他們對參與了戰爭的人展開了廣泛的報複。一時之間,城鎮和農村豎起了無數木杆,到處是懸掛的屍體和人頭,隻是因為出現了新一種瘟疫傳播的跡象,他們才肯多費一些力氣來處置屍體,於是鄉間和山間又多了一些人皮縫製的稻草人。“暴匪作亂”時宛如死人那般躺在他們的石室中的教會此時也複活了過來,積極地配合起貴族的行動,他們鼓吹國王統治的不可動搖,宣揚等級秩序的天經地義,說人的地位早已由神明決定,隻有安貧樂道才能被接引去天國,那些不肯遵從神的安排的人都是受到了惡魔的蠱惑——蠱惑他們的自然就是那萬惡的外邦人——他們的靈魂已經被染得漆黑,全都死有餘辜,隻配墮落最深的地獄——因而,占有這些墮落者的任何財產都是合理的和被鼓勵的。哪怕它們微不足道。

塞力斯主教被除去教袍前對他們咆哮:“你們才應當下地獄!你們知道你們乾了什麼?你們放出了真正的惡魔,你們把那無形的惡魔像瘟疫一般放進了所有人的心靈!你們無藥可救!你們罪無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