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一個偉大的目的, 為了扭轉更多人的命運,而選擇叛離自己的出身,否定自己的過去, 選擇一條隻論付出的道路是什麼感受?
安薩路得到的是心靈的歸屬與光明的未來。
法塔雷斯得到的是永世之劫。
蘭德皇子似乎認為他的厭世隻是由於身體的殘缺與記憶的負擔,裂隙時代給他留下了太多的遺憾, 即使他自我放逐了如此漫長的時間, 也未能從傷痛之中恢複出來——“讓他跟年輕人接觸也許會好一些。”蘭德對其他人說。
但法塔雷斯並不需要。
蘭德對他毫無了解, 也不想真正地了解他,跟法特雷斯產生情感上的聯係有什麼用處呢?他隻要做好表麵功夫就足夠了,他可能認為法塔雷斯對他的態度是因為看穿了他的敷衍, 但實際上法塔雷斯不在乎這個。
他也不在乎天空之城的眾人對自己是真的尊崇還是利用。他有獲取他人記憶和思想的能力, 但很少對這裡的人使用,不僅僅是因為他一看就知道大多數人在想什麼, 無論他們在想什麼, 法塔雷斯都對他們有極大的容忍。
無論如何野心勃勃, 無論如何傲慢盲目,無論如何愚蠢短視,他們仍然是人。他們所作的一切都是基於人類這個身份作出的利益選擇。
他們隻是想營造一個唯有“獲選者”才能登上的“永晝之國”,從未想過背叛人類。
然而法塔雷斯沒有給他們知道真相而後作出選擇的機會,正如那名魔族同他說“諸事皆定”。他也曾經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回到人間, 然而當這些相信自己必定能改變世界的後輩踏上浮空城的基座時,這份罪孽他們已經注定要與法塔雷斯一同承擔。
正如這把被送到中洲世界的鑰匙,同樣也必然打開它必須打開的那扇門。
當蘭德皇子將聯盟商會列入交易名單,並指明要求他們至少派一隊人馬常駐迷霧之國時, 索拉利斯等人終於來到了新瑪希城。
他們在路上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原因並不是交通不便。那艘搭載他們的補給船在回程路上沒有遇到任何波折,沿岸的河稅哨卡根本不敢對這艘白色怪物設置任何阻礙, 因為知道他們根本抵擋不住,而聯盟人也回之以禮,在通過時會用投射器向岸上拋去錢袋,索拉利斯覺得他們做事的方式很有意思。因為聯盟人完全可以不必理會,但他們還是選擇了這樣一種行事方式,就算看到岸上眾人像野狗搶食一樣爭奪起來,他們也不會居高臨下地發出嘲笑。
和聯盟人做朋友是容易的事,不是因為他們缺乏戒心,他們對索拉利斯一行人始終保持著合理的戒備,但他們能在戒備的同時表達出足夠的真誠,口稱“朋友”在許多地方是一種不會落到任何實處的表達,但在這艘船上,索拉利斯他們不說賓至如歸,至少也是顯而易見地被當做友好的對象招待的。
朝夕相對,食宿相同,包括他們在船上開讀書會的時候,隻要索拉利斯等人提出旁聽,他們就會為他們準備座位。
一艘貨船的船員居然會在航行中手不釋卷,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景象,就算他們謙遜地表示這算不得真正的學習,在讀書會中討論的話題也不艱深——可是也絕不算淺薄。越是平常話題,聯盟人越是有新奇結論,最值得索拉利斯注意的,是他們時常通過話語透露出來的對傳統階層秩序的不屑與不滿。
他們的不滿並非出自不得誌,雖然船員在他人眼中絕非什麼高貴工作,他們卻似乎頗以為傲;至於他們的不屑,究竟是來自自身享有的優越生活——從日常生活來看,這些船員工作的報酬顯然是豐厚的——還是來自於其他,比如說聯盟的灌輸?
白船航行無須人力,可以日夜前進,因為體量夠大,所以它又快又穩,騎士在甲板完成日常操練之餘,也會倚欄閒談地理和曆史的話題,在他們觀看沿岸風光的時候,作為風景一部分的岸邊農人往往從田地中直起腰來,目瞪口呆看著這艘巨船從麵前經過。
騎士對這樣的注視習以為常,船員卻似乎對他們過度在意,在談到這些農民時,這些聯盟人對他們表示了很大的同情,既是因為這些黑瘦而蹣跚的身影背後一望而知的微薄收成,又是因為他們所受的猶如附骨之疽的盤剝——稅役的身影像徘徊的野狗一樣如影隨形。
他們說“人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那應該過怎樣的生活呢?”一名騎士用調笑的語調問,“如果人人都想當貴族,誰來耕種土地,生產糧食呢?如果沒有人做這些事,人們都會餓死的。”
“我們不認為人的社會之中有分工,跟人應當得到物質和尊嚴的滿足二者之間有衝突。”聯盟船員說,“種地的人總是不得溫飽,不種地的人卻腦滿腸肥,這種現象在任何時候是不公平的。”
“但這就是自古以來的秩序。”年輕的騎士對他們挑釁地說,“無人異議。”
聯盟的船員用奇異的眼神看著他。
“無人異議?”他們問,“這個結論從何而來?得出結論需要調查,那麼是誰,在什麼時候,去哪兒作的調查?他們如何向調查的對象提出問題,有多少人回答了這些問題?那些人在回答這些問題前是否知道他們有彆的選擇?‘無人異議’的結論是經過了這樣的調查之後得出的嗎?”
騎士一時語塞,然後不快地說:“誰會去做那種事情?農人也沒有這樣的腦子,他們的天賦早已注定,無論你問他們什麼問題,他們隻會說‘是的,大人,如您所言,大人’。濕柴草是點不燃的。”
“你去試著點過嗎?”聯盟人問。
“不用浪費時間去做這種無益的事情。”
索拉利斯走到這個小子背後,輕輕一巴掌把他拍到甲板上。
“他隻是個傻瓜。”她笑眯眯地對船長說。
對話越多,話題越廣泛,就難免有一些基於不同立場和生活環境而產生的爭論,不過矛盾往往在變得尖銳之前就被雙方的頭領各自攔住了,雙方都有教養的好處就是易於約束——雖然騎士們在此之前從未想過一些水手船員也能得到自己的尊重,大家可能隻有這一段旅程的情誼,何必計較出不快的記憶?
更重要的是,將這些聯盟船員塑造成如此雷同模樣的聯盟是否真的像他們述說的那樣完美,完美到已經解決了他們在旅途中爭議過的那些隨人性而生的根本問題,一切眼見為實,他們不是很快就能看到了嗎?
用比一般旅行方式短得多的時間,白船就駛出了連接布伯河與西洲平原水網的支流,進入布伯河的主乾流域,入河口頗為寬闊,岸邊的土地卻有些逼仄,連市鎮都被拉成了長線,雖然土地狹窄,市鎮卻算得上繁榮,石頭碼頭停泊著成排的木船,岸上的人群如蟻群忙碌,當白船經過時,許多人停下手上的事情朝他們看過來,騎士們在甲板上俯瞰鎮上房屋暗淡的屋頂,發現它們的材質既不是茅草也不是木頭。
“是瓦。”一名聯盟船員走過時說。
“哦。”得到回答的騎士淡淡地說。
這名聯盟爭論最多的騎士從岸的這一邊看到另一邊,說:“難怪這裡被他們稱之為‘西域’,可真是窮山惡水之地。連山都是黑的,風也涼得多。”
“不要陰陽怪氣,小心團長又來教訓你。”年長的騎士低聲說。
“可是我完全沒有看到什麼新奇玩意。”年輕的騎士有些委屈地說,“隻有一群像野狗一樣的小乞丐在岸上追著我們,他們在等我們給他們拋穀粒嗎?”
他們看向另一邊的欄杆,聯盟船員三三兩兩地站在那裡,他們沒有向那些岸上追著船大叫的孩子扔什麼東西——雖然這是他們在路上常乾的事情,而是將雙手攏在麵前,用騎士陌生的語言同那些孩子大聲對話。
騎士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不過那些孩子停下了追逐的腳步,聯盟船員向他們揮手。
白船很快通過了這一段水域,擺脫了陡峭群山的壓迫,兩岸風光漸漸變得開闊起來,隨著地形起伏,農田與樹林交錯相間,蜿蜒的道路時隱時現,農人牽著牲畜赤腳走向村落,遠方的村莊冒出縷縷炊煙。此地的自然條件當然不如西洲出眾,卻也彆有一種田園牧歌的寧靜之美。
看到這樣的景象,騎士們認為他們已經進入了聯盟的領域。
如果這就是聯盟農民生活的常態,他們確實有驕傲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