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份厚禮嗎?
是的。
令人驚喜嗎?
並不。
至少安薩路沒有感到任何喜悅。
如果是多年以前還在山中遊蕩的他, 在看到那種場麵之後,八成會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得到同樣的力量,地位不能保證什麼, 隻有力量才是長久的依仗。比如他能在異國他鄉如此長袖善舞,不正因為背後的工業聯盟給了他強有力的支持嗎?何況誰不曾在幼時做過呼風喚雨的夢, 期待某日天降一名白袍法師, 告訴自己是蒙塵寶珠, 會成長為一名強大的天賦者?
隻要擁有天賦,命運的軌跡便會改寫,財富和地位便自然而來, 這一切毫不費力。
重點是毫不費力, 以及高高在上所意味的必然的奴役。
這可能隻是安薩路作為一名普通人對天賦者的偏見,但手術展示之後那些勞工的一些轉變似乎說明他的偏見也不無道理。
那位格裡爾伯爵將這份厚禮稱之為“天賦之水”, 隻要一滴就能賦予凡人超凡之能, 雖然由於他們本來就不是受天命眷顧的個體, 適於使用的天賦之水等級也很低,讓他們覺醒的能力看起來平平無奇,沒有前景。但即使平平無奇,沒有潛力,這依舊是劃時代的重大突破。天賦者能夠從一種偶然的現象變成可以批量製造的產物, 在常人來看,甚至勝過工業聯盟對這個世界的整體影響。
因此一等電磁環境恢複,安薩路就向工業聯盟上報了這份重要情報,他和其他人都相信它很快就會被傳到術師耳中。入駐迷霧之國以來, 這是對方首次向他們正式暴露自己的部分實力,因此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不過若說“天賦之水”導致了他們的恐慌和動搖,那倒是沒有的。安薩路等人最初當然是吃驚不已, 但他們很快就能冷靜下來,姑且不論他們之中是否有人因此動過心——這些天城貴族對他們說,隻要他們願意,可以讓那位尤利坦大法師用更柔和的手法為他們注入更高品階的天賦之水,以證明他們所言非虛,但安薩路婉轉而堅決地拒絕了——隻從外事人員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天賦之水”確實是個劃時代的突破,但它本身並不對工業聯盟造成實質威脅。
自誕生之日起,聯盟就不缺乏同天賦者戰鬥的經驗,不太客氣地說,死在聯盟炮火之下的天賦者可能比很多人一生中所有見過還要多。從那些經驗來看,除非天賦者們能夠解決距離、頻率和範圍等關鍵問題,還有封建軍隊的戰爭思維問題,否則他們很難扭轉正麵戰場上對工業聯盟的生產及戰爭體係的劣勢。這也是那些同聯盟有關聯的強大天賦者共有的認識。
無論迷霧之國的上下兩套統治體係通過聯盟商會和其他途徑對工業聯盟了解到了什麼程度,他們在許多地方體現出來的仍然是既傳統又難以理解的思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雖然殘暴的手段是下下之策,但他們已經從事實上摧毀了封建的土地製度,將大量人口組織起來進行了目的明確的社會化生產,並因此取得了顯著成果。然而在管理者將初始階段為提高生產效率作出貢獻的那一批人揀選出來並帶走之後,各生產部門仍沿用舊的產方式和生產工具,將那些創造者發明或改進過的技術全都棄之不用。
這其中有新工藝和新工具仍不成熟,又無後續改進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在那些從平民淪落為奴隸的勞工看來,是這些生產體係完全由舊貴族和天賦者主導,最聰明和有能力的人都去了天上,將一群懷著怨氣隻能向最底層的“工畜”發泄的廢物留在了地麵。這些人除了虐待和享樂什麼也不會,卻瘋狂嫉妒隻要表現出聰明才智就有可能獲選到天上去的凡人,天上的“貴人”要隔一段時間才下來挑選極少數的幸運兒,更多極力表現自己卻沒有運氣的人在此之後便會倒大黴——就是死得很難看的意思。
這道天城人自認為如何公平合理的“天選”製度下有多少黑暗與血淚,哪怕沒有經曆過的外人聽來也是觸目驚心,那些悲慘故事所反映的不僅僅是權勢者的傲慢與殘忍,他們像踐踏野草一樣踐踏他人的生命與尊嚴,將進步的幼苗殘忍地掐滅於種子時,體現出來他們所屬的文明已經腐朽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聽說天空之城不是這樣的。天上的世界是很好的,所有人都這樣說。住在天上的人都是聰明智慧,彬彬有禮,天賦者和貴族各司其職,對凡人也極富於同情,那位仁慈的蘭德殿下每年都會派使者下地巡禮,全境大赦好幾次呢。
“全境大赦……所以他們其實一直都知道下麵的爪牙在做什麼,卻從來沒有懲罰和替換過?”
“他們住在天上,隔著雲端,管到地上的事情並不容易——”
“收血稅卻次次不落。”
“因為從那麼高的地方看下來,無論是什麼人都像螻蟻一樣吧。”
即使是人造的,但天賦者就是天賦者,所謂生命本質提升之後,他們的地位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已經不用也不能再回到勞工隊伍之中了。天城來的貴族像用過的器具一樣將他們留下,由聯盟人自行安排。
結果最初的適應期後,五人之中隻有一人堅決要求離開,因為聯盟人都是無天賦能力的凡人“土生種”,又不肯為他這個唯一表現出冰係天賦的天賦者尋找導師,他便不願再在這個居然還要他們乾活的商圈繼續停留,要自己去下城尋找前途。
商會自然不會對他予以挽留,不過這名新成的天賦者剛剛踏出聯盟人的商圈,就被四名曾經的同伴合夥打了一頓,連聯盟人給他的生活費也搶走,丟給了看熱鬨的路人。
即使如此,這四人回到商圈時仍是十分不忿。他們在過去將對方視為同伴,所有人都接受過聯盟人的無私幫助,隻是突然得到了一點能力——還不知道會藏著什麼禍患呢,就變成了忘恩負義的叛徒,他們甚至比聯盟人還要覺得受到了嚴重傷害。
外事人員再一次詢問他們的意願,四人之中有三人願意留下來為商會工作,還有一人非常猶豫。安薩路和他進行了單獨的談話。
對這名年輕人來說,得到這份天賦比起驚喜更像個災難,這意味著他不能再繼續自己作為信使的使命,更重要的是根據天城貴族向聯盟人透露的口風,他們有可能將“天賦之水”這種物品用於迷霧之國的內部分化——仍是那套“有為者上天堂,無能者在地獄”的套路。隻要有一點希望,人對於痛苦的忍耐幾乎是沒有極限的,隻有被徹底斷絕後路,人們才會選擇用最堅決的方式進行反抗。因此一旦天空之城決定實行這種屢試不爽的手段,反抗者們的事業就會受到重大打擊。
安薩路有計劃讓這幾名人造天賦者以探親的名義回到勞工之中,以便向反抗者組織傳遞這些重要情報。但他有強烈的預感,“天賦之水”的突然出現不會如他所願地讓反抗者暫緩他們過於絕望的計劃,還有可能導致對方提前起事。
如果反抗者執意如此,一切都是對方自主的選擇,而根據外交文書上的交往原則,外事人員也不應對他國的內部事務乾涉太多——但首先,那份文書是迷霧之國的一名貴族與中西區當時的執政官簽訂的,並且兩年內雙方都沒有表露出將之升級到更高和更正式的層麵的意願,隻看迷霧之國數月之前才派駐官方代表在聯盟境內“旅居”,受邀入駐迷霧之國的聯盟商會因此得以稍微提升待遇,能兼任一些外交職能,就知道那份文書在雙方心中是什麼地位了。
無論派駐聯盟境內的迷霧代表,還是已經在迷霧之國耕耘出些許成績的聯盟商會,都是兩個互相發現的強大國家彼此試探又彼此提防的方式,安薩路相信這兩年來迷霧對工業聯盟作的手腳不比他們少,隻是很難達到聯盟商會的廣度和深度——他們下層世界的統治組織簡直爛透了。
安薩路和解放者夥伴們假設過一百種顛覆這個封閉世界的方式,但一切的成功都建立在他們頭上沒有一座天空之城的前提下,他們甚至不知道那些天城人有多少類似天賦之水這樣的儲備。反抗者每一次的鬥爭失敗都會帶來殘酷的屠殺,由於勞工生存環境的越發惡化,這一次積蓄已久的爆發可能是規模最大,覺悟最深,以及結果最慘烈的。安薩路在同那些天城人的接觸中深深感覺到了他們對所謂凡人的無情,這種無情來自於他們對力量的自信,也來自於——根據種種跡象進行推斷而得出的——那座天空之城有自我完善、自我升級的能力,所以他們正在逐步擺脫對地麵人力的依賴。
送這幾名人造天賦者出發時,安薩路將那名信使叫到了一邊。
“你覺得工業聯盟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嗎?”
“毫無疑問,它當然是的!”
“如果我們要給予你們武器和其他的援助,你們的首領是否願意接受?”
“什,什麼?”年輕人瞪大了眼睛,“你們要給我們更多的幫助嗎?那當然是願意的,我們不可能不願意!無論你們給我們什麼都願意!當然,武器是我們最需要的——”
“我會向上頭的人請求給你們力所能及的援助。”安薩路說,“但將它們從聯盟運過來需要時間,將它們偷渡到迷霧之中也需要時間,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定數量的武器,但是——”
他停頓一下,“我們在這兒隻有一家商會,一旦亂起來,我們就可能被封鎖商道,甚至可能被驅逐出境或者囚禁起來,因此在這些武器到達之前,你們的反抗者首領不應輕舉妄動。”
年輕人激動得臉都紅了,“我們明白!”
“很好,棒小夥,那你就快點兒回去吧。”
安薩路從未有過這樣的心虛和心焦,這不是他人生當中第一次撒謊,卻是他在成為解放者之後第一次說出這樣可怕的謊言。他寫給上層部門的報告要等下一批物資達到才能見到回複,自上次神降事件後,已經超過一周事件沒有得到聯盟的行動指示,過去從容的等待因為橫亙麵前的艱難抉擇成了一種煎熬。
在晚上召開的解放者會議上,安薩路坦白了自己自作主張許下的諾言,然後就像脫了一層皮那樣緩緩坐倒,會議室裡一片沉默。
片刻之後,有人說:“這是一種嚴重違反紀律的行為。”
他是與安薩路同地位的另一名組織負責人,其他人仍然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