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劇烈轉變——無論它將滑向多麼悲慘的結果, 對除此之外的世界產生什麼樣的影響,當它在成千上萬的人身上發生時,並不一定要伴隨著相稱的熱鬨陣仗。
它們隻是像一件普通的事那樣發生了
晨光在天邊亮起, 天邊仍有清晨閃爍,法塔雷斯穿過寂靜如墳墓的天空之城, 來到邊緣俯瞰腳下大地。他的身邊無人相陪, 雖然那些年輕的女仆和騎士已經發現了天空之城的異變, 並為此惴惴不安,益發將他視為精神的依靠,但這樣空無憑依之處他們仍然是不敢來的。
法塔雷斯並不覺得他們如何軟弱, 人懂得畏懼並非壞事。
大地鋪展到視線的儘頭, 越過那些褶皺一般的人間庸碌依舊,凡人或肆意揮霍, 或掙紮求生, 世代更替, 同兩百年前幾無不同。
他又將目光轉向無垠藍天,想起“那一邊”的血色天空,和那場橫掃一切的風暴。
即使過去了那般漫長的時間,那些畫麵仍清晰如在眼前。
在他留在那個世界的最後時刻,他看到大地完全被此前的戰鬥改變了形狀, 依舊令人戰栗的風暴餘波中,法塔雷斯突然產生了一種戰力的預感,他轉過頭,望見滾滾沙塵的深處升起一座巍峨高山, 崎嶇的山巔上點著火,火光明亮如烈日,當它們向他轉過來, 他才意識到它們是一雙眼睛。
是龍的眼睛。
在那雙龍之瞳的注視下,他仿佛連靈魂都冷卻在了軀殼裡。
下一瞬間,兩名裂隙魔族出現在他麵前。
後來他才知道竟有一位是龍族之王,這大概是為什麼僅僅一個照麵,就令彼時正處在絕對保護之中的法塔雷斯感到難以呼吸,雖然他們看起來全然是人類的樣貌,黑發金眸,俊美逼人,但大約很少會有人會首先去注意這種生物的外貌。
在注意到那過於完美的形態之前,人首先就會從本能感覺到他們宏大、精確、古老而又神秘的本質,似人而超人,他們是遠勝於人類的優等生靈。
法塔雷斯在他們麵前勉力站直身體,在他們背後,煙塵依舊遮天蔽日,那座高山一般的模糊龍形壓低了身形,空氣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撕裂聲和咀嚼聲。
“‘人類’?”其中一人問。
“是的,他是一名‘中洲人類’。”另一人淡淡地說,他金色的眼眸中幾無情緒,“同時,也是一個堪稱成功的實驗體。”
他們使用的是這個世界的語言,法塔雷斯卻不知為何能完全理解,不僅理解他們的對話,甚至在聽到“實驗體”一詞的時候,他立即就明白了這個詞語的真正意義。
“什麼是實驗體?”他問。
對方抬眼朝他看來。
“你想知道嗎,‘人類’?”他詢問法塔雷斯的語氣幾乎是溫和的。
法塔雷斯以為阿加雷斯帶給他們的真相已經足夠令人絕望,在遇到那位魔族公爵之後,他才知道深淵竟然是無底的。無論裂隙戰爭的真實目的還是兩個世界之間真正的聯係,關於這一切的真相已經超出了人的精神所能承受的限度,然而他竟然還沒有發瘋——因為他已經永遠失去了發瘋的資格,他的人格,他的理智,如同他的軀體一般已經被永久固化,從一個人類變成了半人半……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東西。
然而他是自願接受了改造,正如其他的“獲選者”一般,所有人都不得不迎向他們早已注定的命運。
他們對他的進一步改造賦予了他更長久的壽命和越過一些權限直接操控這座城的能力,“我們會將你送回去。”那位魔族公爵說,“連同這座城一起。”
“為什麼?”法塔雷斯問。
“生命的本能是活下去。”對方說,“無論如何微小的希望,對你們應當都有意義。”
是因為憐憫?是另一重實驗的設計?是出於對方個體的私情?
無論那名龍族王者和裂隙魔族如此行事的真正動機是什麼,在內層空間中隨著整座城一同墜回中洲世界時,法塔雷斯仍懷有最後的、真切的期望。這點願望就像荒野之中的一星燭火。
這朵最後的火焰是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最終冷卻的呢?
法塔雷斯不記得了。
他沒有失去記憶。他仍記得自己生命中的一切經曆,記得所有逝去的麵容,記得自己生命延續的目的,但感情正逐步從這些記憶中褪去,如同一幅畫失去它的色彩,隻留下蒼白的線條。並不僅僅是由於漫長而無望的等待,和對於未來的悲哀預想消磨了他的心,即使他免於遭受蘭德皇子正在經曆的人格覆寫,他也不可避免地在漫長的時光中同這座城建立起過於密切的聯係,在快要走到儘頭的同化過程中,會造成痛苦的軟弱人性被壓縮在這具破損的軀殼裡,並一日比一日變得稀薄無力。
他看著那位兼具才華與野心的後代在麵前走向歧途,卻沒有感到多少憤怒,數以萬計有才能的人類因為盲目變成了係統的傀儡,他也並不覺得如何痛惜,甚至不如他們第一次決定用“天之矛”對付地麵的勞工起義更讓他有所觸動。
人使用工具,自己也如同工具一般被使用,這是常見之理,從來沒有什麼稀奇。
他時刻感覺到這座城市內部的巨大空洞,空虛如同自己失去了心,他也能聽到城市管理係統的呼喚,在蘭德皇子的欺騙和引導下,幾乎所有植入天賦之水的人們都開放了身體的最高權限,使它一夕之間就具備了升級的條件,隻等待法塔雷斯的允許。
法塔雷斯看著依舊紛擾的人間,說:“許可通過。”
天空之城中心的金屬巨塔內,藍色火焰凝聚而成的女神垂首靜立,雙手交握於胸前,裙擺如浪潮翻湧。她的麵孔模糊而美麗,唯有發絲根根分明,它們柔順地披在她身後,發梢沒入虛空,每一根都與城中的一人相接。
無聲,無風,無光。她在等待。
然後她聽到她等待的那個聲音說:“許可通過。”
於是她睜開眼睛,伸展肢體,人類的形象變得模糊、扭曲,重歸於烈焰之形,從這暗淡的藍色光焰中又生出銀色的明亮線條,筆直的長短線條互不相連地交織,延展,穿入主控塔的金屬牆壁,點亮層層疊疊的符文。
係統開始升級那一刻,天空之城幾乎所有人一瞬抬起了麵孔,大腦作為資源被征用,作為人的自知被壓到意識最深處,他們神情呆滯,眼瞳倒映著道道流光。
依附於城市的廣闊內層空間中,接到來自久遠之前的最高命令,瀑布般傾落的管道閃過一陣又一陣的流光,龍心破裂,能源泵湧,巨獸乾癟的軀體漸漸充實,難以形容的龐然大物即將蘇醒。
極其微弱的力量波紋向四周蔓延而去,工業聯盟裡,正在出神的墨拉維亞抬起頭來。
幾乎同一時刻,獨自辦公的範天瀾也將目光從桌麵轉向窗外。
他們看的是同一個方向。
然後範天瀾閉上了眼睛。
雲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他的心情平靜,精神圖景接近完整,沒有任何不滿足,所以力量非常穩定。
穩定,而且強大。
一念之間,他已越過群山之巔。
迷霧幻境形同虛設,一覽無餘的大地展現在他眼前。
他的視野囊括天地,從貧瘠的地麵世界轉向天空,一隻閃著紅色微光的龐大水母出現在他的世界,無數觸須飄搖在虛空,核心是一個冰冷的空洞,在環繞著它的碎片平台上,人形的光點如不良信號一般時隱時現,從人形中伸出的牽係之線交織成蛛網般的傘蓋,傘蓋的中央的蛛母轉過姣好的麵容,虛擬的瞳孔發出亮光,直視他所在的方向。
他與她目光相接,下一刻,巨量信息湧入他的腦海。
範天瀾睜開眼睛,奔湧的信息洪流中,他“聽到”一個電子音。
“……係統已接入……驗證中,敵我驗證通過……同步率測算中……測算評級通過……權限征詢,權限征詢,權限征詢——”
一根蛛絲不知何時飄來,無聲粘上他的精神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