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天瀾睜開眼睛,眼神清明地抬起手,看到它像一條絲線纏繞在指節上。
數據如河流奔湧。
“水母”是那座城的能量形態,空洞是仍在冷卻狀態的發動機,人形及絲線……是正在擴容的係統附件。一座生物性的智能城市,非常高級。
它誕生於那種中洲世界絕難企及,裂隙世界也幾乎不可能再現的高級文明。
範天瀾站起來,離開辦公室。
他穿過走廊,風影在窗外搖曳,他的腳步不緊不慢。
浮空城市是種種尖端技術的結晶,這是毋庸置疑的,在它表現出來的諸種技術當中,最為尖端,也最為重要的核心莫過於城市發動機,隻須百分之一的出力便能將城市變為最可怕的戰爭武器和最適宜生存的天堂之地,但在與之同級的六部城市發動機中,能以百分之三十以上功率運轉的隻有三部。每一座行星級城市發動機都對應著一位“裂隙魔族”——或者說“高等人族”的高等領主,依次往下,是各種次級發動機及其對應的中小貴族領主,統領這一總人口不到百萬,卻自古以來牢牢占據頂端優勢地位種族的,是“人王”。
上一任“人王”名為亞斯塔羅斯。即使到了此方世界,那位王者也不屑於更改名諱。
還有龍。
龍同樣是一種高能生物,在單體戰力方麵遠勝於一般的人族,但由於族群的數量過少,又因為它們之中相當數量的個體擔負著另一種無法通過這座城展示的表麵信息詳儘了解的使命,所以它們很少在彼方人族的主導區域活動。
若以墨拉維亞為參照,會令人極易對這一物種產生誤解,以為它們隻是空具力量而腦袋空空的生物,但那座城所記錄的前任城主與龍群戰鬥的影像,卻足以否定這種認知。
影像沒有記錄這場戰鬥——更準確地說這場戰爭的起因,在那些精度驚人的全景圖像中,雙方已經進入不死不休的局麵,在鬥爭中使用了一切戰鬥手段。範圍和烈度都極其驚人的戰爭持續了很長時間,幾乎完全透支了這座城市的資源,與之相應的是阿加雷斯的戰果斐然,他的強橫證明彼方人族同龍族之間並沒有不可跨越的力量差距——雖然範天瀾同樣清楚地知道,“阿加雷斯”是裂隙人族當中的特例,他的力量就像這座被他運用得如臂指使的城市一般,是完全無法複製的。
在這場裂隙人族與龍族的戰爭中,雙方所使用的武器,所采用的戰術,都完全不同於此方中洲世界的天賦者之間的慣常形式,。阿加雷斯操控著這座城,將自身與這個龐大、精密而出力驚人的武器係統融為一體,完全超越了常人常識中人力的極致,而“龍”也在這場戰爭中褪去了它們的生物麵貌,在血與火之中顯露了它們同樣作為戰爭兵器的本質。
範天瀾回想著那些畫麵,它們以數據的形式保留在他的頭腦裡,隨時可供支取。這份記錄的密級不高,那名“蘭德皇子”卻從未看過,是因為他貫徹自己意誌的決心堅定不移,而法塔雷斯對他的選擇也從不乾預,他替他及天空之城的所有“獲選者”選擇了一條他自認為能夠把控的道路,自然就斷絕了其他可能的選擇。
現在那座城的絕大多數人已經變為城市複蘇的祭品,他們可能會在比較長的時間裡始終保持著人類的外形,但隨著同係統聯係的加深,越來越多地履行作為工具的使命,最終他們會變成另外一種形態的東西。
阿加雷斯侯爵能將自己的意識分作千萬份注入那些蜂群一般的戰爭武器,發揮它們的最大威力,但其他裂隙貴族卻未必有這樣的能力。實際上,除極少數城市之外,所有領主都會在自己的城中大規模豢養濕件,由通過檢定的親屬充當智能節點,而他們自己手握高級協議,通過血脈傳承密鑰,將力量和權力如此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去。
浮空城市是一個極其發達,有能力進行星際躍遷的戰爭文明所製造的尖端產物,但它的係統卻出人意料的是開放式的,不僅彼方世界的人族可以不借助精密的連接設備就將己身連入城市的控製係統,獲得符合其身份的權限和來自城市發動機的澎湃之力,中洲世界的人族也可以得到同樣的待遇。
無論彼方裂隙世界還是此方中洲世界的智慧種族,他們的基因序列有一個共同的結構,能夠在生物成長的過程中生成一種並行交互神經,在不同的情況下激活其“腦機接口”的功能,就會使人表現出不同能級的不同天賦。
由此可見,兩個世界的人類之間有異乎尋常的密切聯係。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件導致了世界之間的對立,二者又在相互隔絕的時間裡發生了什麼樣的演化,此方與彼方的人類共享一個生命的起源應當是一個事實。
與此同時,一直困擾著雲深的那個問題也因此得到了一種解釋:範天瀾特殊的感應能力之所以能夠隨著他的成長而擴大影響,原因之一在於雲深本身,他的身體同樣是高等文明的產物,其二在於這個世界的人類本身,他們能夠工具化的特性使這具身體發揮了本人意料之外的作用。
更多的信息在範天瀾的腦內持續解讀,接入那座城的智能係統時,他已經感覺到他和它在某些特性上的相似之處,以此為參照,假如他的能力不受約束地持續增長,在可見的未來,整個世界的人類都將變成他的外展設備,他能夠將數以億計的生物大腦都征用為他的算力,甚至——他知道他的能力一定會發展到那個階段——隻需要一個腦內指令,他就可以讓成千上萬的人執行最不可思議的任務,並且全心全意,毫無違逆。
龍是一種不同於人的“異常生命”。
能力成長到今天這般地步,範天瀾知道自己早已遠離“普通”的概念。甚至他有一種預感,這種能力繼續發展下去,這幅人類的軀殼也會有一天不再適應他的力量,他將迎來一次“蛻變”。
範天瀾想著自己在夢中的那個形象,臉上終於出現了一點表情。
不管雲深說那有多可愛,實際上,正是因為他說可愛,所以範天瀾決心,他永遠也不會——
木門打開,他所想的那個人在辦公桌後抬起頭來。
清爽的黑發,漆黑的瞳孔,知性的柔和麵容。
“天瀾?”他輕聲呼喚他的名字。
龍是一種非常貪婪的生物。
範天瀾向他點點頭,走進去。
它們對自己渴望的事物,永遠也不會感到饜足。
範天瀾公事公辦地向雲深報告自己這次“神遊”的發現,一般來說,天賦感應所得是不能作為直接的情報使用的,但範天瀾的探索結果無論何時都是重要的,也總是被事實證明是可靠的。
雲深有些驚異地聽著他的描述,但很快就接受了這些極有衝擊力的信息——他總是那個最先發現,最先了解,也總是比任何人都要自然地接納範天瀾的一切的人。
“這些信息會讓你感到超出負擔嗎?”他問。
“沒什麼感覺。”範天瀾說。
雲深看了他一會兒,範天瀾任他打量,臉上不露一點端倪。
他早已學會恰當地使用自己的外表,所以他知道雲深一定能看出點什麼來。然後,範天瀾想,他會得到關心,受到照顧,還會有超過平時的陪伴。
一點也不意外,這些他都很容易地得到了。
雖然中洲世界幾乎沒有人見過一頭活著的龍,不過參考墨拉維亞便可窺見,這種近於幻想的生物一定是巨大的、強壯的、皮粗肉厚的,扔進鋼水池裡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但那種形態一定不能感受到溫柔的擁抱。
範天瀾喜歡擁抱,雖然隻喜歡雲深給予的擁抱。他也喜歡他微涼的手指輕輕梳理他的長發,那觸覺仿佛身上淌過一條靜靜的河流。他喜歡他隻為了同他說話而說話。他已經很少需要睡眠了,但仍然喜歡在這個人撫慰下進入深眠。
即使什麼都不做,隻要他在他的身邊就可以。
範天瀾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冷靜、理性,像機器一樣精確和穩定,強硬又極有自我意識,隻有在涉及雲深的事情上會表現出一些幼稚的執著,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他的非人本質給他人造成的精神壓迫。但他的這些表現並不是為了降低彆人的戒心,便於自己的工作,他已經在彆的地方乾得很好,完全有資格和理由在這裡讓其他人明白,那是他的領域,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可以破壞——
雲深可能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他的本性是什麼東西,但他依舊給了範天瀾想要的一切。
他不僅僅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更是屬於範天瀾本身的奇跡。
雖然長期以來,他們都默契地不提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個問題。雲深是人類,無論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是以何種物質組成,是什麼樣的技術將這一個靈魂安放其中,他的外在表現始終隻是一個人類。他沒有龍或者精靈那般出眾的天資,體質很差,不能使用任何強大的力量,雖然他不能說是不優秀的,但那隻是人類範疇中的優秀,並且還要考慮到他這副身體的特殊之處。
雲深知道這一點,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
雲深以此作為自己謙遜的理由,但對其他人毫無影響。軀體的相對孱弱既不影響尊敬,也不影響感情。
範天瀾並不如何渴望那些毀天滅地的力量,純粹的破壞是很無趣的,但他確實一直以來刻意拓展自己的特殊能力,也許現在條件還不夠,但他一定會成長到他所希望的那種程度,他對這個世界的感知會一直延展、加深,直至完整地將它拓印到他的腦域,通過解析其背後的底層邏輯,最終找到他想要的那把鑰匙,然後——他將切斷把這個人束縛在有限壽命及有限力量中的鎖鏈,而代之以他親手打造的牽絆。
這一定不是妄想,而是他必定實現的現實。
這個世界的本質將賦予令現實如他所願的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我、我又冒出來了(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