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些災變剛過, 就匆匆舉家遷往工業聯盟的國王和貴族來說,至少在剛遷居的那段時間,他們認為自己的決定是非常明智的, 在聯盟的生活也是非常愉快的。
克服了少許對過去生活的哀悼之情後,他們便用積極的態度擁抱了新生活。這一點兒也不難, 因為工業聯盟實在是一個容易令人著迷的國家, 雖然它是新生的, 異教的,但它更是強大的和文明的,前者他們是親眼目睹, 後者更是在定居的過程中深有體會。
他們入住的城市是如此巨大, 站在最高的屋頂上都幾乎看不到城市的邊緣,隻能看到筆直的道路, 林立的房屋, 隨風而散的薄薄煙霧, 數以十萬計的人們在這裡生活,簡直像一個自成的小國家。可想而知管理這些這樣大的城市將是多麼的困難,可是就算用找茬一樣的眼光去嚴加挑剔,也不能不承認這些城市的市政建設和生產秩序都近於完美。
從寧靜的生活區到人來人往的商業區,無論多麼偏僻的角落都沒有便溺, 除了落葉和些許被風吹來的紙屑,路上也見不到什麼廢棄物,公共軌道交通和人力自行車幾乎完全取代了畜力,一切都極為整潔有序。除了偶爾飄過的煤煙味, 這些城市的空氣清新得令人如同綠野,因為聯盟人在任何空餘的角落都栽種了各種樹木和草木,這是從術師帶領他們開荒的時代就傳下的傳統。植物很多, 蟲子卻很少,他們遷居的時候正當季,生活區裡簡直是花團錦簇,聯盟人雖然不愛華麗的衣裝,卻在彆的地方非常懂得生活的情調,就連生活區也是綠蔭處處,想來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術師”同精靈女王的密切關係。
從高大嚴整的建築到儀容整潔的居民,整座城市都予人強烈的清潔感,而要維持這種清潔,不是需要大量的有素質的人力,就是需要非常完備的基礎設施,而聯盟的城市二者兼備。他們有專門的十分能乾的隊伍保持公共區域的衛生,也常不定時發動居民們維護城市的環境,同這些既有素質又十分自覺的市民相稱的,是城市發達的供水和供電係統,以及教人吃驚的垃圾分類及處理製度,對於國王們和貴族們來說,他們簡直是到了聯盟才知道一座城市竟然能如此精密和設計精巧,而人類又能在其中以這樣高度組織化的方式生活,這給予他們極大的震撼。
越是震撼,越是鮮明地對比出剛剛被他們拋在身後的故國的貧窮與落後。雖然是國家和地區的統治者,過去的他們卻隻能居住在堅固但陰暗寒冷的城堡,生活處處不便,沒有電燈,沒有自來水,沒有馬桶,沒有全天熱水的浴室,更沒有現在還享受不到,但一到冬天就會通聯到各家各戶的暖氣。越是感受到聯盟生活的種種好處,他們記憶中的生活就越是陳舊昏暗,以至於他們想起過去,就會想起城中吹來的陣陣臭氣,泥濘肮臟的領地,還有領地上隨處可見的低劣、醜陋而粗野的農民,以及他們為自己帶來的種種煩心事。
他們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和領地,於是也遠離了那黯淡、肮臟和愚昧,他們生活在如今世上最強大和最文明的國家裡,城市如同花園,每日所見的聯盟人也無不高貴、端正、文雅又十分聰慧,對待他們這些有身份的客人彬彬有禮,不卑不亢,體貼周到。隻是除了一些細節做得不甚細致,比如說有時候他們會婉拒國王和貴族的指令,有時候又會自主對他們作出安排,同時對下人們過於客氣了——客氣得有時令人微妙地感覺似乎下人的地位同貴族並無太大不同。
顯然工業聯盟這個帝國崛起的速度太快,雖然已經完全表現出一個偉大國家的氣象,卻仍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培養起高貴的氣質。
隻有高貴是不能速成的,工業聯盟建立的時間將將才夠一個嬰兒進入成年,所以他們並不懂得高貴的第一個步驟,就是跟不同的階層保持不同的適當距離,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因為這些城市和城鎮的生活設施過於完善,使得那些得幸隨國王和貴族一同遷居的下人變得無所事事起來,各種機械車輛使得他們不必再照顧貴人的坐騎,它們已經被送去了郊區的農場飼養;照明全都使用電力,他們也不必再保管火燭;大而明亮的衛生間裡,馬桶可以自動衝水,要放滿浴缸隻需打開熱水龍頭;甚至連廚娘都在這裡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因為工業聯盟的公共食堂已經發展了很長的時間,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美食文化,這些巨大如禮堂,潔淨又頗具藝術感的用餐場所裡,菜肴的數量多得即使每天的菜單不重樣,他們也要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全部品嘗一遍。
而工業聯盟提供給他們的不僅是優良的生活條件,無論城市還是城鎮,還是那些大得像一座小城的村莊,都有自己的學校、圖書館(室)、戲院、劇團,無論他們是做什麼工作的,聯盟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社團,會定期參加由社團或自己工作的單位所組織的文娛活動。新鮮的報紙每日都會送到國王和貴族的居所前,他們不僅能看到新鮮時事,把握世界各地正在發生的變化,比在過去的領地還要耳聰目明,還能看到各種表演、競賽和活動的預告。
為了入鄉隨俗,貴族們也去參加過他們的讀書會,在劇場看過劇團所演的戲劇,嘗試學會他們流行的遊戲,除讀書會讓他們感到格格不入外,他們很快就沉迷於豐富多彩的戲劇和各種有趣的遊戲。
這樣安逸而充實的生活幾乎讓國王和貴族們遺忘了戰爭的陰影,雖然報紙和收音機天天都在通報外界的狀況,可是既然工業聯盟要主動承擔保衛人類的責任,他們為了同樣的目的,不僅貢獻出了自己的領地和人民,即使身在他鄉,也積極在各種會議中為自己的國家謀取利益,是問心無愧,不應再受任何苛責了。
那麼,他們是否對聯盟人有步驟地侵蝕改造自己的國家和領地,架空留駐的貴族階層一無所知呢?
雖然由於近親結婚等原因讓一些國王和貴族看起來不大聰明,但當關係自身利益時,他們時常表現敏銳的直覺,作出驚人的決定。如果說在裂隙重啟,天地異變之前還有少數人幻想成為戰爭的領袖,人族的英雄,在那教人肝膽俱裂的三日之後,英雄的妄想就變成了隻願壽終正寢的祈願。
即使人類終究不敵異界入侵者,工業聯盟也絕對是最後一個完蛋的。因此當那些眼見形勢正一日一日向著聯盟人傾斜,憂國憂民之人將敲響警鐘的信件通過飛艇和白船的郵政係統送到他們手上時,他們或者打開讓人讀一讀,或者就這樣收起來,然後便繼續如常地去看劇、跳舞和賭戲了。
有一些人向聯盟提出了開辟一條讓他們遠程指揮國內的專屬通信通道的要求,工業聯盟以技術問題難以做到的理由拒絕了,但對另一些人想要立即歸國的要求,他們給予了最大的方便。雖然真正下決心回去的人百中無一,聯盟也不吝於給他們在各種公開場合的讚揚。
那麼,這些百中無一的人回到了他們的國家和領地之後,能夠從聯盟人手中奪回屬於他們的權力嗎?
至少在夏拉看來,那恐怕是很難、很難的。
這位當初以弱小之軀帶著好幾個孩子奮力到達新瑪希城的姑娘在遵從自己的心意成為飼養場的職員後,一邊工作一邊學習,經過努力取得了農學院校的高級學位,並榮耀無比地於成年後成為了一名解放者,她工作的成績有目共睹,在前往戰區工作的申請得到批複之前,她已經是地區畜牧部門的骨乾成員,直接管理一座大型養殖場,每日為成千上萬的地區居民提供豐富的肉蛋奶食品。
明了人類所麵臨的危機,她像絕大多數的解放者一樣感到責無旁貸,當這位年輕而又已經足夠成熟的乾部與夥伴一同乘坐飛艇,攜帶必要物資前往東方戰區時,與他們同行的是一批終於“安頓”好了家屬,可以“心無旁騖”地歸國領導抵抗陣線的貴族。由於艙室被物資擠占得十分狹小,又為了派遣旅途中由於氣流顛簸造成的不適與不安,雙方自然在旅途中有不少的交流。
至少在得知這些解放者的出身之前,雙方的相處是平等而友好的,尤其是在各位解放者自述職位時,這位國王及其他貴族的反應是驚奇而又帶著歎服的,然而問及他們是如何走上解放者道路的問題得到回答之後,機艙內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奇妙了。
術師是從天而降的神之子,但聯盟人並非生來就是追隨於他麾下的天使,遠西之地在過去一貫被認為是蠻荒之地,這些被術師聚集起來予以精神和身體的改造的聯盟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麼高貴出身,他們對此也從不掩飾,因而當他人總是有意無意忽視的這一點被當麵攤開時,對方會感到不自然、不適應就是理所當然之事了。
但聯盟人也並非生來就為讓他們感到舒服自在的,他們看得到貴族們的態度變化,依舊保持禮貌,卻並不刻意避忌,而國王陛下和各位王公重臣想要從被聯盟人日益掌控的地區奪回權力——或者說拿到從他們組織建設的各種工程中自然產生的利益,沒有聯盟人的配合是不可能得到的。
說來也怪,貴族們一邊輕易地接受那些產自中洲中部的針對工業聯盟的種種誅心之論,一邊又總是在抉擇時刻十分相信隻要他們搬出“傳統”“規矩”和“道理”,聯盟人就會迫於大義之名,將一切連本帶利全數奉還。所以在意識到不僅與他們同行的這些聯盟解放者是下等人出身,就連那些已經在他們的國家和土地打下根基的聯盟人也無一絲高貴血脈之後,他們並不如何費力地讓自己接受了這一令人不快的事實,轉而調整態度,想要讓坦白了出身的聯盟人感到雙方的身份之彆,進而“明智地”服從且配合他們這些“國家的真正”主人。
然而他們的運氣有些不是很好。裂隙重啟後,穿過空間膜將彼界與此界聯係起來的空間通道一時仍未穩定,雖然每日都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卻還未有一個活物從中出現,這給了中洲世界又多一點兒的喘息時間,但幾乎人人都知道,這個時間是不會太長的。
沒有人能預言第一個來自異界的入侵物種會在什麼時候,在哪一條通道出現,當這一行人結束旅程,剛剛走下飛艇,就聽聞駐紮前線的聯盟軍隊捕獲了一批從通道內走出的異界生物,在經由前線的探測儀器、研究院、軍醫及天賦者的多方檢驗之後,將其中部分較為無害或已經去害的個體送往後方,以轉運回到聯盟。
於是他們便直麵了這些來自異界的“怪物”。
毛發聳立,皮肉綻裂的野獸和尖刺斷折,鱗甲傷痕累累的大型爬行動物被關在強化玻璃櫃子裡,看起來都有氣無力,是為再加一重保險,入籠之前就給它們喂食了一定數量的麻醉藥物。前線已經證實這些動物能夠取食本地動植物而無明顯的中毒反應,麻醉藥也能夠對它們產生影響,至於它們的攻擊力和攻擊性,前線的報告是攻擊力“普通”,攻擊性是“較強”,沒有發現它們會在外界因素的影響——比如說空氣、食物和人的圍堵——下產生會導致異化的病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