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行密閣屏風後, 燭火靜靜燃燒著,將人影投到密閣屏風上,放大了兩三倍。
整整一上午, 商玉州不曾見屏風上的影子動一下,隻有那燭火搖曳的時候, 屏風上的影子隨著燭火晃了晃……
那人就如同一尊雕塑一般, 一動不動,目光似乎看著哪兒。
商玉州總感覺,他印象裡那個寡淡冰冷到沒有一絲煙火氣的人又回來了。
暗閣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謀事的大堂,大堂裡坐在商玉州的心腹與擁護他的大臣。
而屏風後坐著冉清穀。
他此刻的身份不方便見那些大臣, 更不方便讓那些大臣知道他就是成王世子妃, 所以用一扇屏風隔開。
大臣們都知道三皇子背後有一個高人, 卻不知高人是何許人。
方長弓手在牆上掛著的那幅圖上比劃著,圖上寫了幾位朝堂官員的名字與各類勢力分割。
他愷愷而談:“太子因成王世子失去了監國之職, 二皇子勢力大增, 太子必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立功,因此,我們隻需要讓太子不能立功, 如有可能,要在各處安插上我們的人, 方便成事, 一旦太子倒台,我們可乘虛而入, 收攬□□的人心,屆時便是我們成事之時。”
一個老臣摸著胡須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很妙,太子一旦倒台, 二皇子一黨絕不會容太子一黨,若□□想活下來,必須要找新的依附,如此隻剩下三皇子與六皇子,六皇子母家是劉家,勢大,必然不會給很高的籌碼與這些大臣,現如今隻有無甚依托的三皇子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另一大臣點點頭:“可萬一失敗呢?”
方長弓微笑:“萬一失敗,是太子與二皇子之爭,關我們何事?再有者,北夷可汗與我們達成共識,他願意出兵幫我們成事。如若暴露,可先退兵西北境,那裡有我們的兵馬,再殺回京都又有何難?大丈夫生於世,當轟轟烈烈,豈可史書裡,未有一筆?”
幾人讚許的點了點頭。
方長弓眺向三皇子,三皇子目光透過眼前幽若的燭火,落在了屏風的影子上,而那影子一動不動,頭低垂,似乎在盯著什麼看。
他臉色一沉:“殿下,您覺得呢?”
商玉州眺向冉清穀:“高人,你覺得如何?”
冉清穀毫不留情說:“蠢。”
此言一出,幾位大臣臉紅脖子粗,方長弓更是臉色冷沉難看:“那你覺得如何?”
冉清穀坐直了身體,端起桌子上涼透的茶水,抿了一口:“其一,太子失去了監國之職,他定要找機會立功,恢複監國之職,而二皇子向來剛愎自用,如同獵豹,一旦看到獵物有了破綻,必定咬住不鬆口,所以根本不需要我們阻止太子立功,二皇子也會阻止,我們有必要暴露自身,去為他人做嫁衣?”
“其二,一旦太子倒台,你覺得以皇上的個性,會為下一個儲君留下後顧之憂嗎?所以太子一倒台,皇帝必定會殺光太子餘黨,一來懲罰他們輔佐不力,二來為自己另一個嫡子也就是二皇子肅清障礙。這也是為什麼□□會拚了命的去保太子,所以根本輪不到我們去收買。”
商玉州一拍扶手:“不錯,這是我父皇能乾出來的事兒,更何況他那麼疼那個肥豬太子大哥,怎會輕易讓他倒台?”
冉清穀不置可否:“所以我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捧殺。”
眾人不解:“捧殺?”
冉清穀點頭:“是,皇上雖疼愛二皇子,但更是溺愛太子,現如今太子任何一方麵都不如二皇子,我們不如順勢捧二皇子,到時候天下人皆知二皇子勞苦功高,在太子眼裡就是二皇子欲要將他取而代之,那時,太子還能坐得住嗎?他一旦坐不住,那將是兄弟鬩牆,手足相革。而我們隻需要坐收漁利……”
方長弓:“那萬一是太子殺了二皇子呢?”
冉清穀低著頭,看著自己左手,摸了摸那血玉扳指:“捧殺,捧殺,捧就是殺,到底是太子殺二皇子,還是二皇子殺太子,對我們有區彆嗎?反正最終,我們兩個都是要殺的。”
眾人暗暗驚歎。
聽這人說話,經常氣力不足,聽那聲音就是個病弱之人,可他不經意間說的話,重若千鈞又寒芒刺骨。
“如果我推算的不錯,這事情年底前就會有結果,那時,便是我們起事之時。”冉清穀淡淡說,“是成是敗,還是要戰場上打一打的。”
無論是太子殺了二皇子,還是二皇子殺了太子,贏得了的那個最終都會對三皇子下手。
那時是成是敗,是馬革裹屍,還是腳踏白骨笑王侯,都是要走一遭的。
商玉州讚許點點頭:“清穀說得不錯,如今的局勢對我們並不明朗,大家先回去準備,將來我們還有很多場硬仗要打。”
幾位大臣點點頭:“謹遵三皇子令。”
在那些人走後,冉清穀才起身,從屏風後走出來。
他衝著商玉州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告辭。
商玉州突然開口:“你算來算去,好像少算了一步。”
冉清穀不解回頭,滿眼狐疑。
商玉州:“你隻算太子與二皇子,你有沒有算過商容與?他在將來大爭之世,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他會幫誰,或者他會對付誰?亦或許他是否要擁兵自立?”
冉清穀:“他誰也不會幫,誰也動不了他。”
也許將來,他再見到商容與時,是兵戈相向。
以沉默,以刀劍,或者以其他……
商玉州嗤笑:“是啊,畢竟他手裡有兵權,那才是大溯的命脈。清穀,你今日為何出手如此之快,想出這樣的損招來對付太子二皇子?”
冉清穀神色懨懨:“沒什麼,我本想等著二皇子自己乘勝追擊,逼迫太子,但沒想到他那麼不中用,不如我們幫他出手好了。”
“恐怕不止如此吧?”商玉州臉色沉下來,一字一句,“你不想讓商容與越陷越深,無可自拔,因此想早點解決這裡的事情,這裡的事情越早解決,你也就越早不用欺騙他,他便會早點知曉你的身份,自然不會再無可救藥愛上你……”
他苦笑:“看吧,沒有人比我更懂你,你我才是一個世界的,商容與他什麼都不是。”
其實他也不是很懂。
他認識冉清穀這麼多年,冉清穀做事隻考慮結果,從來不為彆人考慮。
就連對他的姨母冉裳,他直接弄癱了冉裳的丈夫白國公,他想到的從來就是不能讓白國公傷害冉裳,他下手從未考慮過冉裳的感受,畢竟白國公是冉裳的丈夫,對於一個丈夫癱了或死了的女人來說,她心裡又該如何接受這件事,外人又會如何看待她。
甚至……
他在代嫁時,明知道是誅滅九族的事情,一旦事情暴露,冉裳白毓都會死,就算不死,那也會是亡命天涯,他也義無反顧去做了。
因為他需要入京複仇。
在麵對他這個救命恩人時,他答應幫他殺了太子,也願意助他成就大事。
此番如此激進設計太子二皇子,隻是因為他覺得時機成熟,可以成事。
他從沒考慮過,他這個皇子將來上位成功,是以亂臣賊子的身份,還是以國之儲君的身份。
對他而言,目的是唯一,過程不重要。
可就這麼一個從不留後路,也不曾考慮過任何人感受的人,竟然擔心商容與越陷越深……
冉清穀推開密閣的門,淡淡說:“我先回去了。”
商玉州沒阻攔:“路上小心。”
冉清穀提著裙角朝著閣樓下走去。
在冉清穀下了最後一節閣樓木質樓梯時,商玉州站在扶手處問:“清穀,你是不是喜歡上商容與了?”
冉清穀剛要落地的腳一頓,裙擺太長,比腳先下地。
他凝滯一瞬,腳下了地,踩在了先落地的裙擺上。
他說:“我不知道,我隻有在麵對他的時候,才不用努力證明自己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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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琴閣,已經快晌午了,街上熙熙攘攘。
冉清穀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著,他不想回王府,但不回王府,他無地可去。
走著走著,他便走到汜水河橋頭。
那位百歲的老叟依然在賣麵,他揉麵的樣子認真又閒適。
冉清穀提起裙擺走了過去。
老叟的重孫子微笑著趕客:“夫人,不好意思,今日二十份長壽麵已經賣完了,今日不做了。”
冉清穀微笑著:“不好意思。”
他剛要走,那位老叟喊住他:“這位夫人,今日的麵食準備多了一份,但沒多出多少,隻夠半碗麵,您如果不介意的話……”
冉清穀提起裙擺在長凳上坐下:“我不介意。”
老叟笑了笑開始揉麵。
等冉清穀那份麵端上來,其他客人已經走完了。
老叟搖著蒲扇:“您是我見過的第二位端莊貴氣的夫人,上一個夫人可比你幸福多了。她生辰是他丈夫陪她過來的,還不許彆人吃,說是會分走她的福分。”
冉清穀拿著筷子撥弄著麵條:“是嗎?”
老叟笑了笑:“是啊,我百歲在這裡擺攤,如今一百二十歲,二十年裡頭一遭見過那麼溫柔的丈夫。你說,那位夫人該有多幸福……”
冉清穀抬眼:“是啊,那位丈夫,本該也很幸福。倘若他的夫人……是他的夫人的話……”
他說到後來,聲音低到自己都聽不到。
老叟耳朵不好,沒聽清楚冉清穀的話,還以為他不說了,笑道:“嫁人啊,就應該嫁那樣的丈夫,娶妻呢,就應該娶那樣的妻子,這樣走在一起才是神仙伴侶,這以後生出來的孩子,必定是人中龍鳳……”
冉清穀沉默。
其實在所有人眼裡,商容與那樣的天之驕子都應該找一位良妻同他相攜一生。
他也是這麼認為的。
他放下筷子,對老叟說:“謝謝,我吃好了。”
老叟微笑送人:“生辰快樂,慢走。”
冉清穀再次道謝:“謝謝。”
他又漫無目的的走在街上,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朝著王府走去。
等他走到腿酸了,依然還在街上,人群來來往往,一股香甜味從街道的鋪子裡傳來。
他扭頭看去,隻見一家寫著“三素齋”的糕點鋪裡賓客絡繹不絕。
鋪子門敞開著,裡麵的客人在糕點架子上挑選著什麼糕點。
那香味在半個多月之前,他幾乎能天天聞到。
商容與每次下了早朝都會為他帶這裡的糍米糕。
這裡離王府很遠,他每次帶回去的都是熱的。
冉清穀駐足失神了會,便繼續朝著王府走去。
一個街邊吃麵條的大餅臉子男人看著冉清穀:“那……那人不是……”
另一個人冷嗤:“土包子,那是世子妃。”
大餅男子錯愕:“他怎麼可能是世子妃?世子妃叫白毓,他是個男……”
另一人打斷他:“你敢直叫世子妃名諱,不要命了?”
大餅男子:“你們不會見到的世子妃長這樣吧,可白毓不長這樣啊……”
另一人:“說得你見過似的。”
大餅男子:“我見過啊,這人我也見過,他明明就是個男子呀……”
另一人:“你眼瞎嗎?有這麼好看的男人?”
這話落在正在街邊經過的,豪華馬車裡的人耳朵裡。
車內女聲響起:“將這人帶到府上,我有事親自問他。”
那女子定定看著冉清穀消失在角落裡的身影,以及從三素齋出來的商容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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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穀背影剛消失在角落裡,商容與便從三素齋裡出來。
那店小二點頭哈腰衝著商容與說:“世子,我們知道您這是為世子妃買的,我們特地用了最好的金絲線包好,您看著繩結多好看,我們還為您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