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一月十五, 大雪。
風聲雪影中, 一輪圓月從海侯城外的夜海上緩緩升起。
晦暗起伏的漆黑海水中, 這輪圓月的倒影飄忽不定的搖曳著。夜很深, 辛苦勞作一整日的漁民鹽民也已陷入了深深的酣眠裡,因此沒有一個人看到,月與海交彙的波光中, 忽然駛出了一艘潔白的巨船。
那艘船龐大到令人難以想象。
巨鯤般的船身光滑的反射著朦朧的光,甲板上飛簷高閣不知幾重,在圓月的籠罩下都化作幾剪憧憧淡影,仿佛一座座玉宇仙宮。船漸行漸近,飛閣雕窗中散出淡淡燈暈, 仿佛內中正有姬人飄飄起舞, 一陣陣絲竹雅樂似有似無, 輕柔地混入了海浪聲裡。
巨船駛出了月影之外, 海平線上倏而又鑽出了十數條漆黑大船, 在它身後如飛梭般行在海麵上。大船越行越快, 忽而像得令一般齊齊越過潔白巨船,向岸旁破浪駛去。而在風雪吹打的船頭上,正靜靜站著十數行幽靈般的白衣人!
這些白衣人頭戴雪笠,生得一般高矮、一般胖瘦, 連垂在身側的雙手都幾乎一般長短,遠遠望去就像一群整齊劃一的假人。他們麵無表情,隻冷冰冰地眺望著遠岸上寥落的燈火。
船離岸愈來愈近,礁石嶙峋如鬼爪伸出海麵, 仿佛要將身旁的船隻都拉入水底,而灰蒙蒙地陸地上,海侯城的輪廓漸漸清晰了起來。
船上的白衣人愈發肅穆,數百雙眼睛牢牢地望住城外的北方。穿過這數裡的距離,那裡是一片漁民都不往落腳的荒地,因為荒地之上,正殘存著一座被大火焚毀的奢華園林。
如今海侯城的人都隻稱它為沈園,但十八年前,這裡還有一個名震東南的稱謂——
牽星山莊。
船靠岸了。
上百個白衣人飄然下船,恭恭敬敬地垂下首來,於風雪中靜靜地等著。
那艘潔白的巨船如城池般泊在海麵上,絲竹聲中,甲板上一座座樓閣的門忽而開了。
燈火瀉地,六個衣袂飄飄的人走了出來。
這六個人與白衣人全不一樣。
他們雖然也著白衣,腰間卻係著血一般豔麗的紅綾帶。他們不一般高矮,也不一般胖瘦,甚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縱然是老的那三個,也老得各不相同——
左邊的老頭枯瘦得像拐棍,白衣裳套在他身上,直似一張迎風招展的喪幡。中間那個圓頭圓腦,銀眉銀須,頭卻禿得像個雞蛋。右邊那個則高大又英俊,隻是臉色蠟黃,鼻似鷹鉤,仿佛是個番邦人。
這三個老人剛一踏上甲板,另三人立刻迎了上去,仿佛有尊敬之意。
鷹鉤鼻的老人默默注視著沈園的方向,忽而問:“那就是牽星山莊?”
他問了話,那三人中的中年人便冷冷道:“是。”
一陣夾雪寒風吹過,他一側衣袖空蕩蕩的飄著,竟然缺了一條手臂。
老人又問:“人都還活著嗎?”
中年人不再說話,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柔聲道:“死了一個老的。但他的兒子卻還活著。”
老人森然道:“很好。”
帷帽女子則輕輕歎了口氣。
她的聲音實在動人到了極點,幾乎生出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便是鷹鉤鼻老人聽到她的歎息,都忍不住生出一絲想為她分憂的衝動。她帷帽上的輕紗朦朧的像月光,月光亦像一層聖潔的輕紗般裹在她曼妙的軀體上。
她含著愁緒地問:“他會來麼?”
老人沉默不語,半晌道:“或許會。”
她又問:“他……他會不會已經死了?”
老人還沒說話,那個斷臂男子忽然鏗然道:“他決不會死!”
一時間,五個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他身上。他絲毫不為所動,一字一句說:“他要我們來這裡等他。他就一定會來。”
話音未落,帷帽女子身旁一直閉口不言的黑發男人忽而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鷹鉤鼻老人立刻察覺到,問:“應鐘,怎麼了?”
那名叫應鐘的黑發男子卻仍舊一言不發,他緊緊望著船頭所向,目光中忽而浮現出一絲熱烈的光芒。
五人心中猛地一跳,若有所覺地齊齊向岸上看去——
月色籠罩著荒敗的沈園。
一個頎長而潔白的人影正緩緩自漫天大雪中走來。
風裹挾著枯枝敗葉,卷入他身後的斷壁殘垣之中。他一步步踏在雪上,沒有留下一絲足跡,隻有拖在身後那一道狹長的陰影,像刀痕一般猙獰盤繞在沈園焚毀殆儘的焦土上!
圓月仍自高懸。
皎潔的月光照落在每一寸土地、每一個夜行人上。
方天至跋涉數月之久,終於風塵仆仆地趕到洞心寺外,悄悄推開寺門,鑽進了自己的禪房中。
雪在窗外靜靜地下著。
他掌燈一照,卻見簡陋的禪室中,桌椅乾乾淨淨,沒積下一絲灰塵。被褥疊得整整齊齊,草墊乾燥而柔軟,仿佛時常有人灑掃曬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