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個月前, 楚留香本舒舒服服地躺在他自己的船板上曬太陽, 數海鷗。
當時的他沒有料到, 海鷗數著數著,竟能莫名其妙地數出一隻信鴿來。
信正是藺王孫的信。
楚留香向來樂於幫朋友的忙,看了信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海侯城, 然而洗塵宴吃到現在,他終於發覺事情已經全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藺王孫口中這段驚心動魄的隱秘往事,他真希望自己從來就沒聽過。
他是這麼想的, 故而也忍不住這麼說了。
藺王孫苦笑道:“若是藺家從此消失,這秘密還有什麼值得隱藏的?”他抬起頭來, 向方天至二人深深看了一眼, “我也相信二位不會將這件事說出去。”
方天至一眼瞥見他目光, 頗有些無可奈何,他還不比楚留香,他和望海侯家根本不熟啊!早知道坐在這會聽到這個, 他肯定抬屁股就走了!
眼下既然不熟, 更得表個態, 他便淡淡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楚留香則歎了口氣:“所以沈家滅門的真相,如今隻我們三人知道了?”
藺王孫道:“不錯。若非萬不得已, 這件事我本打算帶到棺材裡去, 到死也不會再向他人吐露。實是這件事與我所求關礙甚大,不得不向楚兄交代清楚。”
楚留香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麵前嫋嫋的茶霧之上,沉默半晌道:“這件事陰差陽錯,委實也怪不到你身上。‘船上的人’錯殺沈家上百口無辜性命在先, 十幾年後又要喪心病狂再犯惡行,我既然知道了,就絕不會坐視不理。”
藺王孫卻定定道:“不。楚兄誤會了。在下所求之事並不是這個。”
楚留香對這番回答始料未及,不由神色一怔。
藺王孫淡淡一笑,自嘲道:“在下雖是個不成器的種子,但家父生前教誨卻也還記得幾句。‘船上的人’若來報複,在下自知絕無幸免之理,又怎會強拉朋友來沾惹禍事?此前去信請楚兄撥冗前來,不是為求藺家脫難,而是……而是為了一個人。”
他說到“這個人”時,聲音不自覺地便放輕了。聽上去既溫柔憐愛,又消沉無比。
楚留香心思一動,忽而間恍然明悟了。
藺王孫緩緩道:“這個人……這個人……還請楚兄能看在她身世悲涼至此的份上,悄悄將她帶出城去。若得楚兄庇護,她僥幸躲過這場劫難,還盼你……替我好好安置她,使她日後能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他雖沒有言明那個人是誰,但不論楚留香還是方天至,都已隱隱猜到了答案。他們不僅猜到了那個人是誰,還聽出了藺王孫隱而不發的情意——
一個男人若隻因未儘責任而愧疚,是絕不會如此黯然神傷的。
楚留香心下不忍,輕歎道:“你說的這個人,就是湖心亭上那個白衣少女?”
藺王孫苦笑道:“不錯。……她姓沈,單名一個眠字。”說罷,又神思消沉的追憶道,“十八年前那一夜,正是她出生後的九十九天。沈世伯本打算第二日便設宴為她慶賀百日……孰料……唉。那時牽星山莊已成一片火海,家父與幾位世叔伯悲痛之下,冒火衝進莊中尋人,卻隻看到滿地的屍體,幸而這孩子當時還留有幾分力氣,輕輕哭了幾聲,家父才打翻一隻倒扣的大銅缸,發現了她。”
楚留香問:“不知當日除了老侯爺,還有那幾位前輩在場?”
藺王孫道:“家父趕到莊外不久,倉山章世伯、莆田林世伯、湄州周世伯和周世叔也先後馳援而來。”
楚留香略一思索,便道:“藺兄所說這四位世叔伯,可是人稱‘銀劍金環’的章宿章老前輩,‘滄海神掌’林夢海林前輩,以及‘長青雙劍’周昊周奇二位前輩?十八年前,林老前輩噩耗陡傳,原來竟也是因為牽星山莊的這樁慘案?”
藺王孫微微頷首:“不錯。閩南一帶的武林世家之中,莆田林,倉山章,牽星沈,海侯藺,素來便有通家之好。”他話音一頓,苦澀道,“四位世叔伯本是受邀來沈家赴宴的,當夜多虧他們先後趕到,不然藺家恐怕也已給燒成一片白地了!”
楚留香聽了驀地一驚,追問道:“難道老侯爺趕去之時,曾和‘船上的人’交上了手?”
話到此處,方天至拈動佛珠的手指一頓,這才對二人的對答真正上了心。
他對‘船上的人’一無所知,之所以隨藺王孫來此,為的便是這不為外人所知的緊要情報,學雷鋒做好事反而是捎帶的。眼下敵人如同藏身於迷霧中一般不露形跡,讓他著實無從下手,而隻有知己知彼,他才有希望找到師叔的下落——縱算事情壞到極致,也好清楚該向誰人報仇。
藺王孫低頭緩緩飲了口茶。
熱茶入喉,仿佛蒸入四肢百骸,他蒼白的臉色泛出一絲紅潤,瞧上去略微振作了一些。沉默片刻後,他勉力一笑道:“……家父確實同他們交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