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船主歎道“鄙人行走江湖多年,向來看重和氣生財,從不與人結怨今日走了眼,冒犯到大師身上,那這趟生意不做亦可。隻是鄙人練刀多年,得聞大師亦擅刀法,不免心癢難搔,想漲一漲見識。”
方天至將手裡的碗輕輕放在甲板上,“施主有意與貧僧切磋刀法”
陳船主大搖其頭,道“豈可如此,這不是傷了和氣”
他作勢思忖,忽將目光又移到桌前的碎金子上,拊掌微微一笑,口中道,“有了實不相瞞,鄙人的刀不算快,但將一塊金子斬成九塊,卻勉強還能辦到。不如你我比試一番,若大師能一刀將金子斬成十塊,那麼鄙人甘拜下風,再無二話,船上一應大事小情,都聽從大師安排”
方天至聞弦歌而知雅意,順之問道“若貧僧不能呢”
陳船主的神色愈發圓滑可親,竟大度道“那也無妨鄙人這單生意照舊不做了,就當與大師交個朋友。”他又向方天至虛虛一拱手,“隻是有朝一日,鄙人若請大師幫個小忙,大師莫要假裝不認得鄙人,也就是了。”
方天至瞧了他一會兒,微笑道“陳施主若一直這般和氣生財,那想必早已發了大財了。”
陳船主道“哪裡哪裡,糊口而已。”說著,他將桌上長刀拾起,兩手虛托,客客氣氣道,“大師請”
方天至沒來得及接刀。
因為角落裡忽有個乾澀喑啞的聲音響起“你真想瞧瞧彆人家的刀有多快”
這話是對陳船主說的。
陳船主冷不防怔了怔,側首一瞧,卻見那佝僂老嫗已不知何時站了起來。
她顫巍巍地站著,仿佛隨著海浪顛簸而搖搖欲倒,雞爪般的黑瘦右手仍挎著那隻小花布包袱,同市井田間最平凡不過的小老太一般無二,但陳船主低眼一瞧,卻見她的兩隻藍鞋正若無其事地踩在麻子未乾的黑血上
仿佛適才驚恐尖叫的人根本不是她。
陳船主忍不住又掏出帕子擦了擦虛汗。
他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真的犯了太歲,怎麼網幾條雜魚,竟網出了這麼些不省心的東西
那老嫗又眯著發黃的眼珠問“我老太婆的刀也不算慢。這位大師是何等身份,區區小事怎值當麻煩他小子,我若贏過了你,你看該怎麼辦呢”
陳船主乾笑了一聲道“您老人家想怎麼辦”
老嫗冷冷笑了笑,癟著掉牙的嘴,緩緩道“老太婆贏了,小子就得聽話。”
陳船主心裡發虛,點頭道“好說,好說。”
那老嫗不再作聲,而是蹣跚兩步上前,自陳船主手中輕輕接過刀來,對著桌上的金子劈了下去。
黃昏將去。
但滿船金光中,卻並未更多出一道刀光。
那老嫗的刀已經劈出。但幾乎沒人能看清她究竟怎樣出的刀,她劈出的仿佛已不是刀,而是一道翻滾在金光海霧中的淡影
老嫗信手將刀擱在一旁。
陳船主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隻是盯著桌上的金子那金子好生生的擺在那,半點也未變化。
老嫗道“你怎麼不走過去,細細地看一看”
陳船主聽話極了,老實巴交地走過去,彎腰湊近去看。
這一湊近,他就將一切都看清了
散落桌上的碎金子裡,有一塊上麵竟一筆一劃地刻著兩個字。
那兩個小字又瘦又硬,盤曲在燦爛的金光中,正像是老嫗那隻雞爪般臒枯的右手
陳船主垂著頭,背對著方天至,方天至瞧不見他的臉色,隻看到他彎腰站在桌前,像是石胎木塑。
老嫗道“你瞧清了沒有”
陳船主道“瞧清了。”
老嫗道“上麵是什麼字”
陳船主道“青安。”
老嫗道“你懂不懂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陳船主恭恭敬敬道“請老夫人解惑。”
老嫗卻長歎道“那是一個地方。是老太婆的家。”
陳船主道“您這麼一說,鄙人就有印象了。不知是不是江浙一帶的青台鎮”
老嫗道“不錯。”
陳船主領會其意,試探道“老夫人想回家了”
老嫗哀聲道“誰不想回家呢但我有一件大事要辦,若辦不成,我沒臉回家見小姐。”
陳船主的臉容也霎時染上了愁色,仿佛比老嫗更要傷心難過,他把手絹揣回袖袋裡,急切而同情的問“鄙人有什麼能幫上夫人的”
老嫗道“你不能。但就在這條船上,有一個人能。”
下一瞬,方天至便見那老嫗直直向他瞧了過來。
陳船主也反應了過來,道“難道夫人要請大師幫忙”
老嫗沉默片刻,道“你可知道他是誰”
陳船主訥訥道“這這鄙人眼拙”
老嫗啞著嗓子,緩緩道“他是天生山洞心寺的寺主,法號上雪下驚。”
陳船主垂著眼睛,喉頭輕輕滾了滾,仍輕聲道“這這鄙人孤陋寡聞”
那老嫗黑漆漆的眼珠子牢牢盯住方天至,兀自續道“除了這個,他還有一個身份。”
陳船主不敢再問了。
他為人機靈得很,知道什麼該知道,什麼不該知道。更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則該閉上嘴,隻當自己沒長過舌頭。
方天至亦注視著那老嫗,半晌開口道“貧僧自幼出家,隻僧侶這一個身份。老施主若要辦彆個大事,可能找錯了人。”
那老嫗一言不發,忽地撲通跪在了他麵前。
方天至心中詫異,卻見她伏在地上不停磕起了頭,口中淒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大師發發慈悲,救我家小姐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