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1 / 2)

熱鬨的鹹陽城裡, 街頭巷尾議論著太後趙姬、丞相呂不韋、先王異人,這三人之間的故事。

這一樁發生在二十年前幾乎被塵埃掩埋的往事仿佛重新煥發了生機, 人們將它從時光的朽屋裡拖出,像拖著一個美貌少女, 讓她遊街示眾,儘展芬芳。

在無聊人士看來,這樣的熱鬨有些可笑, 許多人受了歡快氣氛的鼓舞, 加入到口舌大軍裡。他們仿佛看到了那個翩翩起舞的尤物, 看她從一個商人的懷抱裡到公子異人的床上,現在她是王宮裡的太後,少年大王的生母。

真實的記憶隻屬於當事人,虛假的故事可以屬於任何人。

秦王嬴政在這樣沸騰的流言蜚語中捏碎了玻璃杯, 鋒利的斷口割破了她的掌心,鮮紅的血液滴到冒著熱氣的熱水上。

坐在秦王對麵的李斯將他扶起來,展開他的手掌,小心撿去血跡中晶瑩的玻璃碎屑, 抽出隨身攜帶的手帕擦乾他掌心的血跡。

負責照顧他的內侍, 一個移走桌麵上的書籍, 另一個擦去血跡和水痕。

內侍裁了乾淨透氣的絲綢布條來做繃帶, 李斯接過, 秦王說:“不用了。”

“鹹陽的人口太多了,寡人不知,竟能如此熱鬨。”

“大王, 稍安勿躁,口舌不能因殺止,若在此時除了人命,流言必定會愈演愈烈,屆時市井之中百種流言皆以為真。”

秦王安坐在榻,取過一本奏折,鋪在桌麵上,眼睛裡卻越過了白紙黑字投向另一片地方,他說:“呂相贈姬是真的。”

可恨的真實。

李斯陪秦王讀書,也陪秦王看奏折,因為秦王見識到了他的幾分聰明。

他曾在趙太後的學校裡做過半年的老師,但仍然不了解這個人,她長得美麗,清晰明麗的五官不下於任何女子,周身的氣質任何水墨畫都無法描摹,她安靜溫柔,卻絕對不像是一個能被親近的人。

或許說,第一次見到太後,李斯便知道她和自己任何想象中的樣子都不一樣。

秦王在宮裡批閱奏折、讀書學習,不久便要準備出行祭祀,此時此刻萬分厭惡那些聒噪的熱鬨。在這一刻,他展露出幾分少年人的任性,讓所有的人回到家裡,緊閉門窗,路麵清空,禁止圍觀。

呂不韋騎馬跟在後麵,他抬頭看著前麵工整的儀仗,少年大王端坐在華蓋之下,隻能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身邊是人們整齊的腳步聲,也有馬兒清脆的腳步聲,街道兩旁寂靜無人。

到神明的殿宇,秦王送上肥頭大耳長相端正的三牲,他點燃香火讀了一篇已經準備好的祭詞。

這一天晚上的宴會上,油燈在燈架上安靜燃燒,十幾個掛在一起像是樹上發光的小柿子,光線聚少成多,照亮周邊一片小天地,美麗的舞姬們一身紅衣,足下無聲宛如彩蝶翩翩起舞。

在座的諸位麵前,杯盞裝滿了美酒,麵前菜品豐盛,即使這樣,冠冕堂皇的場麵話之後,一些人還不肯張嘴吃飯。

一個須發花白,看年紀幾乎可以當秦王爺爺的人向著他的方向舉杯,叫了一聲“大王”,就開始儘情懷念往昔。

有他一個說起來,還有一些人也說起來了,七嘴八舌的熱鬨。

不得不說呂不韋如何慧眼識珠認識異人,還要說起他們怎麼巧設機關脫離趙國,誇一誇大家如何有勇有謀,大王能在權力漩渦裡順利繼位,也離不開呂相的功績。

他們儘情地說,看著上麵緘默的國君,看著他高大的身形,透過他的體貌,仿佛現在才發現這是個尚未及冠的少年郎。

這個年紀和他們家的兒孫相當,這般想著越發無畏。

秦王已經看不見眼前的雞鴨魚肉了,他的抬著眼看向殿宇內列席兩側的臣子們,呂不韋彎著脊梁骨垂下眼皮,花白的頭發一絲不亂地束在發冠裡麵,眼尾頰邊的皺紋溝壑安靜舒展,他仿佛成了患了聾病瞎病的憔悴老人,對彆人的話一無所知,又仿佛老神在在,等著最後的佳肴上桌。

大多數人謹慎地、膽戰心驚地保持著沉默,他們不是呂不韋、也不是秦王、更不是口沫橫飛狂徒。

氣氛微妙地保持著喧嘩和安靜,滿室之人,隻有舞姬仿佛一無所知,她們踩著動人的絲竹生舒展柔軟的腰肢,向遠方舒展幾乎和紗帶連在一起的手臂,臉上塗了白膩的水粉,唇上點了鮮紅的胭脂,她們合著口齒,像戴了一張張麵具。

席位末尾,一個身著樸素黑衣,頭發整整齊齊理好,瘦高挺拔的身影站起來,他朝著端坐主位的秦王行禮,說道:“大王。”

在場的行禮者之中,隻有他是唯一一個如此正經行禮的人,喧嘩淡去,室內隻剩下乾淨輕靈的絲竹聲。

李斯一本正經說道:“臣聽聞,趙太後曾於呂相府中為家伎,有呂相與先王贈姬美談,才有今日大王在此。”

這是列國都知道的往事,在風化開放的古代也不至於被人恥笑,頂多當個香豔故事說一說,這是難登大雅之堂的談資。

當著親生兒子的麵,大談父母的過往,是一件非常失禮,且有失體麵的事兒。

剛剛口沫橫飛的人閉嘴縮肩,生怕這蠢貨連累他們。

呂不韋睜開眼,目光投向靠近門口席位後麵站著的年輕人,他的目光清醒明晰,比過所有縮頭縮腦的臣子。

隻是他已經老了,生理上的衰敗不以意誌為轉移,他所看清的隻有一個挺拔修長的影子。

秦王拋下手裡的酒杯,飛濺的酒液打濕了舞姬的繡鞋,銅盞磕在地板上亂了絲竹的調子。

“放肆!”

舞娘悉數跪地,絲竹驟停,衣物的摩擦聲清晰到刺耳。

“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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