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和陸之昀在書房內敘了會兒話,又一同去偏房看了看朔哥兒後,已是暮色四合的黃昏之際。
等歸室時,沈沅早就換了身煙紫色的薄羅褙子,如雲霧般濃密的鴉發也綰成了婦人的傾髻,從俏書生搖身一變,便恢複了平素玉骨冰肌的美人之姿。
等她幫著陸之昀更衣卸冠時,從雕花漏窗外灑進來的曦光,也讓美人兒的那身凝脂肌瞧著愈發的白皙,薄嫩如脆瓷,仿若一碰,就要碎掉似的。
從陸之昀的這個角度看,隻覺得沈沅的那張小臉兒隻巴掌般大小,用那雙柔荑仔細地為他解著腰間的象牙玉帶、牙牌和印綬時,那對濃密的羽睫亦如蝴蝶振翅般,不時地上下翕動著。
丫鬟們半屈雙膝,舉著托盤,恭敬地站在這對夫妻倆的不遠處。
沈沅將男人廓形挺拓的緋袍公服遞給碧梧後,又為平攤著雙臂的他,換上了一件淡灰色的鶴氅。
等為他係著衣前的長帶結時,沈沅覺出了男人正垂著首,一刻不離地看著她,便也掀開了眼簾,看向了他。
陸之昀的眼眸本就生得格外的深邃,他就這般不浮情緒地淡淡看著她,沈沅的心中都仿若被燙了下似的。
二人的視線有了交彙後,沈沅複又飛快地垂下了眼睫,沒敢再同男人對視。
正此時,陸之昀淡哂,低聲問道:“還沒到夏日,你很熱嗎?”
沈沅聽他這麼問,芙蓉麵上卻顯露了幾分懵然。
她微微啟了啟柔唇,卻不知該回什麼話。
陸之昀的麵龐卻驀地靠近了她幾分,邊逐著她躲閃的柔目,將聲音壓得很低,又道:“你臉紅了。”
男人的嗓音依舊沉厚低醇,沈沅卻將臉彆了過去,掩飾般地解釋道:“那興許是…妾身的身子有些虛熱罷。”
陸之昀淡聲嗯了一下。
又叮囑道:“多注意身子,不要勞累。”
趁著夕日將墜,暮色未褪,在晚食前的時當,陸之昀難能起了些閒適的心思,便和沈沅前往了韶園,夫妻二人又在黃昏之際,同遊了園子。
沈沅與男人並肩行在長廊之下。
廊外,花木扶疏,亭台水榭之布景皆洵美疏曠。粉牆之上是綺窗漏影,菡萏池亦被落日鍍上了一層柔美的暖色,靜水微起漣漪。
沈沅不時地用眼悄悄地瞥著身側高大的男人,亦覺得此時此刻的陸之昀,格外的溫和,沒了平日的強勢和冷厲氣場,麵龐依舊英俊無儔。
這樣的官人,這樣的陸之昀,也給沈沅一種更近人間煙火的真實感。
黃昏遊園,是世家夫妻間很是尋常的相處方式。
雖然平淡,但沈沅的心中,卻突然湧起了那種踏實且安沉的幸福感。
沒想到在同陸之昀相處時,竟也讓她有了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沈沅想到這一世的自己,終於活過了二十歲,現下經曆的一切,都是此前從未體驗過的人生。
原本境遇那麼悲慘的她,在嫁給了陸之昀後,被他保護著,甚至是寵愛著。
陸之昀還支持著她喜歡做的事,並沒有將她豢在府宅中,還能讓她出府去經營書院。
她和陸之昀之間也有了連結二人血脈的孩子,她亦有了完整的家庭和依靠。
沈沅不得不承認,陸之昀在她心中的地位越來越重,這種感情,已經超脫了感激和親情。
思及此,男人寬大的衣袖亦伴著清風,不時地拂過她的手背。
沈沅垂眸看去,見陸之昀的右手指骨勻亭分明,修長且充斥著力量感。
此時此刻,沈沅突地很想讓陸之昀握住她的手。
想再度體會被他溫熱且微糲的掌心完完整整包覆的感受。
可陸之昀卻並沒有握住她的手。
沈沅正忖著,不如就主動一回,放下那些矜持,去握住男人的大手時,陸之昀卻在此時側首看向了她。
故而沈沅下意識地就伸回了纖手,沒敢再輕舉妄動。
陸之昀這時嗓音溫沉地問她:“到月底時,你的書院便能被整葺得差不多了罷?”
沈沅的芙蓉麵上,浮了絲赧色,柔美的眸子微微側著,小聲回道:“嗯,接下來要做的事,便是要請個夫子,再招收生員了。”
陸之昀淡淡頷首。
卻見沈沅又仰起了小臉兒,頗為鄭重,且沒來由地道了句:“官人,妾身真的很感謝您。”
陸之昀不解,蹙著鋒眉問道:“謝我什麼?”
沈沅咬了下唇瓣,實際上她有好多要感謝陸之昀的地方,可說出的話,卻隻是句:“謝謝官人,能讓妾身開書院……”
陸之昀沒再回她,隻緘默地伸出了大手,揉了揉她軟小的耳廓。
他讓沈沅開書院,實際上也是嬌養她的一種方式。
沈沅仍若一隻美麗且脆弱的蝴蝶,飛在龐大且安全的網中,她以為的自由,實際是被他掌控著的自由。
思及此,陸之昀眼底的那抹深黯之色,也漸漸轉淡至無。
***
京師會試放榜的前日。
陸之昀是夜去沈沅的院子裡陪她用晚食時,卻見八仙桌上擺著的,皆是玲琅滿目的淮揚菜。
有鬆鼠桂魚、蟹粉獅子頭、燙乾絲、三套鴨、和油爆響鱔。
當然,還有兩屜沈沅最喜歡吃的五丁包。
陸之昀坐定後,見沈沅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她鬢間戴著蝴蝶顫簪,所著的對襟衫的挑色領抹前,也精繡著彩蝶的紋樣。
許是因為生了孩子,沈沅如今的氣質愈發地溫嫻雅靜,眉目間流露的,是那種雍妍的美態。
沈沅唇邊浮著的笑意,有些過甚且不自然,還帶著些許討好的意味,似是有什麼事來要求他。
陸之昀眉眼冷峻,不動聲色地將沈沅的異樣都看在了眼中。
再一思及眼下的日子,和這一桌子的揚州菜,便猜出了個大概。
沈沅笑意吟吟地持著公筷,往男人的食碟裡夾了一筷子的桂花糖藕,先他開口,柔聲道:“官人,這些菜都是妾身自己做的,您快嘗一嘗,味道應是比官人特意聘得淮揚廚子做的,要正宗些。”
陸之昀嗓音淡淡地回道:“你身子還沒恢複好,以後不許再親自下廚做菜。”
沈沅溫順地嗯了一聲,芙蓉麵上依舊浮著一副笑模樣,又道:“官人從前在揚州府也外任過,應是也饞這口罷?”
她接著道:“說到揚州啊,妾身就有些想念舅父,還有那幾個調皮的表弟和表妹了。”
陸之昀原本持起了象牙筷箸,聽到了她的這句話,卻又將其放回了筷枕上。
“啪嗒——”一聲後。
陸之昀亦眸色深邃地看向了八仙桌對麵的妻子,嗓音還算平靜地問道:“你若有事,便同我直言,不用拐彎抹角。”
其實縱是在這時,陸之昀待沈沅的態度依舊是刻意存著溫和的。
奈何男人被權勢浸養許久,骨子裡透著強勢和威嚴。
漫不經心地做個轉動玉扳指的動作,都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
沈沅的心跳驀地加快了許多。
雖說陸之昀曾親口命令過她,往後不許再在他的麵前,提起表哥唐禹霖這個人。
沈沅弄不清楚他到底和唐禹霖有什麼仇怨,卻知道陸之昀隻消同禮部的人交代一句話,便可輕易阻了唐禹霖的前程。
她對表哥沒有男女那方麵的感情。
卻很感激唐家的養育之恩,唐禹霖自幼也很關照她,給予過她溫暖,她不想讓表哥的努力被毀於一旦。
這般想著,沈沅的唇瓣顫了顫。
她剛要囁嚅著開口,陸之昀卻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沉聲回道:“你不要多想,他若有這個能力,自會榜上有名,我陸之昀雖不是什麼好人,卻不會在科舉上阻了你表哥的路。”
男人的嗓音本就渾厚,語氣再稍微摻了些許的怒,便很是嚴厲。
沈沅的眼睫顫了顫,強撐著笑意回道:“官人說的是,是妾身見識淺薄了。”
“用菜。”
陸之昀低聲對沈沅命罷,便沉著眉目,緘默地吃起米了。
沈沅適才特意對著他擺出了一副笑容,卻有種皮笑肉不笑的感覺。
許是因為覺得他不會再去看她,沈沅亦微微轉首,吩咐了碧梧一些事情。
正此時,陸之昀複又掀開了眼簾,看向了妻子。
卻見僅一瞬的功夫,沈沅唇邊的笑意就驟然消弭不解,那柔美的唇角也蔫蔫地耷拉了下來。
瞧見了沈沅這副笑容突然消失的模樣,陸之昀淩厲的鳳目也微微地覷了起來。
等沈沅回過了神後,得見陸之昀竟是意味不明地看著她,心裡頭倒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個什麼滋味兒。
便探尋似得問道:“官人,您怎麼了?”
陸之昀淡聲回道:“沒怎麼。”
片刻功夫後,陸之昀便以公務在身的理由,離開了偏廳。
沈沅微微地歎了口氣。
見陸之昀隻是吃完了那碗米,可她悉心做的那一桌子淮揚菜,卻連一口都沒有碰。
***
歧鬆館。
禮部剛剛結束會試的事宜,陸之昀今日需要處理的公務並不繁冗,他辦事專注且效率高,複批完折子後,也才剛到亥時。
待他撂下了手中持著的狼毫筆後,便抬聲命道:“江豐,進來。”
江豐爽利地噯了一聲後,很快就進了書房。
見陸之昀的眉宇沉冷,倒也不清楚現下的他到底是個什麼心情,便恭敬地問道:“公爺,您喚屬下過來,是為了何事啊?”
陸之昀淡聲問道:“你說,夫人如今對我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江豐麵色一怔。
倒是絲毫都沒料到,陸之昀竟會問他這種問題。
自他被陸之昀收養後,便知他的身側是沒有女人的,之前有沒有他是不清楚,可這十年內,陸之昀都是隻身一人,連個通房侍妾都沒有。
江豐掀開眼簾,微怯地看了一眼神情冷肅的陸之昀,道:“公爺…屬下…不敢說呀。”
陸之昀冷嗤一聲,回道:“你如實說,我不罰你,還會許你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