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病美人(1 / 2)

留遠侯府的柏木大廳應在不久前,還被匠人髹了層明亮的紅漆,海棠淩角式的落地長窗皆大敞著,騁目放望,亦可見庭園山水的明瑟曠遠之景。

清風襲來,周遭葉茂枝繁的花樹亦隨之款擺,落英繽紛,溽暑頓消。

沈沅坐的這個方位,恰能瞧見杜芳若和沈涵殷切交流時的熱絡場麵。

她淡淡地啜了口丫鬟們剛呈上來的青梅涼茶,見沈涵的目光已經往她這處瞟來,卻並沒有同她對視,反是狀若未察地同身側的碧梧附耳低語了幾句。

沈沅說話時,特意用那羅扇半遮麵容,儀態娉婷地坐在那曲水流觴宴的上席處時,倒像是從工筆美人圖中走出來的絕色佳人似的,美麗得有些不甚真實。

當沈沅將那羅扇撂下後,杜芳若已經攜著沈涵往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沈涵穿著一襲暖杏色的薄羅衫裙,攪著一方帕子站在杜芳若的身側,待沈沅終於抬眼看向她時,便嗓音溫軟地喚了聲:“長姐。”

沈沅緘默地頷了下首,卻並沒有同沈涵說什麼話。

見她如此,沈涵的麵色微僵,一舉一行倒還算表現得安分,隻依著杜芳若的指引,在沈沅的身旁落了座。

上席還有兩個位置,自是給高夫人和喬夫人留的。

待沈沅看向杜芳若時,便見她笑意吟吟地道:“首輔夫人,我和涵姐兒自幼/交好,先前也總提她提起過您這個長姐,真是讓我好生羨慕。您也知道,無論是在侯府,還是在我母親家那處,我都是同輩中年紀最大的,也真是想嘗嘗做人家妹妹是什麼滋味呢。”

聽罷這話,沈沅輕煽羅扇的動作卻是一頓。

沈涵在京中交好的這幾個世家貴女,她也是清楚的,杜芳若隻能算是她其中的一個淺交罷了,怎麼到了今日,她表現得倒像是沈涵的發小一樣篤厚了?

而沈涵站在杜芳若的身側,眉宇間抑著的情愫也微有異樣。

沈沅的心中方才了然,杜芳若這是想借著沈涵的這層關係,讓她同她的關係也能更近一近,還刻意單留了個席位,好讓沈涵能挨著她坐。

隻京中世家女皆知,她同庶妹的關係不睦,卻鮮少有人知,她和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沈涵,亦不大對付。

杜芳若這次的主意,倒是打錯了。

沈沅倒也沒有拂了杜芳若的麵子,也應和了她幾句:“我也同芳若姑娘一樣,無論是在父親家還是在母親家,都是年歲最大的長姐,倒是沒體會過做妹妹的滋味。”

這話剛落,柏木廳外便傳出了一道堂音洪亮的女聲——

“國公夫人,你說這話,你姐姐我可就不願意聽了。”

說話之人,正是沈沅的表嫂喬夫人,她嘴上雖說著埋怨沈沅的話,可唇畔卻蘊著淡淡的笑意,明顯是在打趣她。

而喬夫人的左右兩側站著的,分彆是杜芳若的母親衛氏,和高鶴洲的夫人。

沈沅即刻從席位處站了起來,同喬夫人和高夫人漸次見了平禮。

沈涵隨著沈沅這個長姐一一見過兩位夫人,略有些怯然怕生的同時,卻也絲毫都未料到,沈沅嫁進公府也沒多久,卻能同幾乎是隔輩的兩位夫人如此交好。

高夫人淡淡地瞥了眼沈涵,不解地問向沈沅:“這位是?”

沈沅柔聲回道:“她是永安侯府的嫡次女,也是我的嫡妹。”

高夫人又仔細地比量了一番眼前這姐妹二人的眉眼,道:“我瞧著,這位妹妹倒是同你一點也不像,倒是上次的那位鐘夫人,眉眼間還能與你有些相似之處。”

沈沅溫聲回道:“龍生九子,九子不同,涵姐兒應是更像我嫡母一些。”

待沈沅又同高喬兩位夫人寒暄了幾句後,衛氏便招呼著幾人再度落座,衣發統一的丫鬟們也托著各式的菜肴魚貫而入。

留遠侯內的地窖中存冰充足,這番大宴,侯夫人衛氏也沒吝惜用冰,整個廳室內雖坐了近三十餘名的女眷,溫度卻很涼爽適宜。

因著逢夏,衛氏還特意命後廚的人備了槐葉冷淘這道麵食,沈沅的體質畢竟弱了些,不敢多吃過於生冷的食物。

衛氏極會察言觀色,見沈沅沒動幾筷子那些精致的冷食,便柔聲道:“國公夫人,我看您吃不太慣這些冷食,已經讓丫鬟去後廚那催熱菜了。”

沈沅溫聲回了句:“多謝侯夫人照拂。”

衛氏又瞥了眼自己的愛女杜芳若,暗覺她的年紀還是小了些,眼皮子太淺。

整個宴上,沈沅就沒同沈涵說過幾句話。

反倒是沈涵,多次欲言又止地,想要同自家長姐說上幾句話,可人家容色淡淡,愣是沒給她任何機會。

杜芳若還傻兮兮地為沈涵夾菜呢,都不知道,沈沅同沈涵這個姐妹,也是不和的。

衛氏決意等散宴後,就趕緊同杜芳若說說這事,讓她不能再這麼親近沈涵了。

另一側。

沈沅突覺發上的狄髻略有些泛鬆,兩側的挑心也搖搖欲墜,便欲離席尋個地界,斂飭一番。

誰料剛一起身,便撞見了一個端著熱羹的莽撞丫鬟,離沈沅的距離,不過一丈。

丫鬟那模樣倒像是絲毫都未料到沈沅會突地站起來似的,她麵色倉惶地低呼了一聲,手中端著的裝有熱羹的瓷盅也往沈沅的方向潑了過來。

“嘩啦——”一聲。

電光火石之刹間,沈涵卻先於碧梧,擋在了沈沅的身前。

“長姐小心!”

熱羹全都被潑到了她展開的琵琶袖上,甚至還有些湯水被濺到了她纖細且嬌嫩的手上。

沈涵因此蹙眉痛呼了一聲。

沈沅顰眉看向了她,卻覺這事發生得略有些蹊蹺,好端端地,這丫鬟怎麼就會如此失常?

可沈涵的性情最是嬌氣,如果是她故意做的,這犧牲也未免有些太大了。

畢竟這些熱羹若濺到手上,大有可能會落下些燙傷的疤痕。

在場的夫人麵色皆是一變。

衛氏忙嗬斥那丫鬟道:“怎麼做事的?竟是這麼莽撞,還不趕緊給國公夫人和涵小姐賠罪,回去後自己到管事那處領板子去,後半年的俸祿也不用再領了!”

小丫鬟怯怯地道了聲是。

亦有旁的侯府丫鬟飛快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

杜芳若忙關切地問沈涵:“涵姐兒,你沒事吧?我們去角房那處先坐一坐,醫師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唉,你和你長姐的關係可真好。”

席上的女眷中,除了高夫人和喬夫人,也紛紛對沈涵的行為表示出了讚許。

沈沅的容色淡淡,卻也主動提起,要隨著沈涵一並去角房處等醫師過來。

無論沈涵到底是存著什麼目的,她當著眾人的麵,為她親自擋了那碗熱湯的事,卻是板上釘釘的。

如果她仍選擇繼續吃宴,難免會落得個冷漠、刻薄寡恩這類的名聲。

杜芳若已經命丫鬟端來了一盆冷水,沈涵浸了會兒後,醫師也很快就到抵了角房。

沈涵和杜芳若並肩坐在兩把交椅處,沈沅則緘默地站在一處,觀察著二人的神情。

醫師帶來了燙傷膏藥,待丫鬟為沈涵塗抹了一番後,他道:“姑娘回去再將這藥膏塗上三日,應當就是不能留疤了。”

沈涵卻噙淚問道:“什麼叫做應當是?那到底會不會留疤啊?”

醫師麵露難色,又道:“這個…要看個人的體質,留不留疤這事,還真不一定。”

這話一落,沈涵的眼眶中登時便落了幾滴淚。

杜芳若忙再一旁寬慰她道:“涵姐兒,你一定不會留疤的,快彆哭了。”

沈沅不動聲色地將一切都看在了眼中,暗覺如果沈涵的手上真的留下了疤痕,她不一定會說什麼,劉氏是絕對要拿這事做做文章的。

待走到沈涵的麵前後,便也當著杜芳若的麵,溫聲勸道:“涵姐兒放心,長姐我也一定會為你尋到最好的藥膏,你這手啊,是一定不會留下疤痕的。”

沈涵掀眸觀察了一番沈沅的神情。

見她麵容溫和雖溫和,卻並沒有展露任何的感動之色。

她心中頗不是滋味,亦覺得沈沅這個長姐倒是真如劉氏所說,是個冷心冷肺的白眼狼。

不幫家裡人也就罷了,她都做出這麼大的犧牲了,沈沅竟然還不領情!

好在,沈沅現在沒此前對她那麼設防了。

這也算是個小小的勝利了。

思及此,沈涵故作委屈地揉了揉眼睛,語帶泣聲道:“長姐,自從二姐她嫁人後,府裡就隻剩下我和沐姐兒了…我和沐姐兒相處不來,孤單得很。我也是年幼不懂事,之前冒犯長姐時,也不是故意的…等長姐嫁人後,才漸漸地想起長姐的好來。還望長姐不計前嫌,多讓妹妹去看看您,我還沒見過朔熙這個小外甥呢。”

沈沅連眨了數下的眼皮,柔美的芙蓉麵上,還是顯露幾分尷尬之色。

而杜芳若,則險些就要撚著帕子去擦眼角了。

等沈沅和碧梧從角房出來後,還仔細地忖了忖這件事。

如果是在上一世,她還是陸諶的夫人,對於沈涵的主動示好,沈沅興許會感到高興。

因為在京師,她確實是沒什麼友人,伯府那種環境也太壓抑,這時隻要有人向她拋出橄欖枝,她肯定就會接住了。

更遑論沈涵於她而言,畢竟還不是外人,而是有著血緣關係的親妹妹。

可如今的她,卻同前世大不相同。

她的婚姻很幸福,也很穩定。

她亦通過陸之昀,結交了高夫人和喬夫人這兩位年歲稍長的友人。

她們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也同尋常的婦人不同,因著在這些世家圈子內的地位頗高,平日的生活也很養尊處優,所以她們對待事物很是開明,眼界和格局也很大。

沈沅有的時候倒還真不是故意裝小、或是裝不懂,她這個年歲,閱曆還是太淺,有的時候,同高、喬兩位夫人說上幾句話,便大有一種受益匪淺之感,這個眼界和思路,也比從前更開拓了。

丈夫陸之昀更不必說了,他雖然有些沉默寡言,但到底是比她年長一些的人,性情很成熟內斂。

在相處中,沈沅也經常能感受到陸之昀的體貼和照顧。

但若換成陸諶那樣的家庭,再攤上個盧氏那樣的婆母,她的境遇就大不一樣了。

真要如此,她也許會珍惜和沈涵的這段情誼的。

但現在的她,並不會這樣。

及至侯府散宴後,沈沅是同高夫人和喬夫人一並沿著卵石鋪地,往大門走去。

喬夫人站在高夫人和沈沅的中間,對著沈沅叮囑道:“你不用太將你妹妹為你擋熱羹的事放在心上,就算是她那手真得留疤了,也同你沒有任何乾係,又不是你要她為你擋的那一劫。派人給你母家那處送些膏藥補品就好,態度一定要端正了,千萬不能讓你嫡母揪著這件事一直不放。”

沈沅溫順地頷了頷首,亦對喬夫人的這番開解和叮囑很是感激。

高夫人則道:“我也說一句,沅妹妹你現在的身份畢竟與從前不同,有的是人想要巴著你,就拿今日的事來說,興許就不是巧合,你往後要多留幾個心眼,彆被人拿你那好心,利用了去。”

沈沅再度頷首。

亦清楚,高夫人這是在暗指衛氏和杜芳若這母女倆有些勢力。

沈沅此前也曾聽過衛氏和杜芳若這對母女的一些傳言。

卻說衛氏極其寵愛看中這位嫡長女,若不是皇帝的年歲小了些,衛氏倒是很想讓自己的愛女爭取一番皇後的鳳位。

見四周已無侯府的下人,高夫人壓低了聲音,又同喬夫人說了句:“姐姐,我怎麼覺得,那杜家的大姑娘,生得同侯夫人一點都不像呢。先前我也是見過留遠侯的,可這大姑娘同侯爺也不像,還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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